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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我不得不這樣說,」他仔細聽完了太太的意見後開始說,「哪怕是他身無分文,可有時候克萊德在什麼宴會上露露面,或是這兒那兒有人邀請他去,依我看,這也並沒有什麼要不得。老實說,這對他本人也好,對我們也好,都是很有面子的事。至於吉爾對他的態度怎麼樣,我也很明白。不過,依我看,克萊德好象比吉爾的估計還要高一些。不管怎麼說,我對這件事既不會去干涉,也不願去干涉。既然我要他上這兒來,至少我也得給他一個出人頭地的機會。好象他的工作幹得還滿出色嘛。再說,要是我不這樣辦,那又會是怎麼個樣子呢?」

  隨後,因為吉爾伯特又向母親說了一些另外的事,父親便找補著說:「當然羅,我巴不得他跟一些上等人來往,不要跟那些下等人一塊廝混——那是毫無疑問的。他這個人衣冠楚楚,彬彬有禮,根據我在廠裡聽到的各種反映來看,他的工作也挺不錯嘛。其實,應當聽了我的話,去年夏天請他到我們湖上別墅去玩兒,哪怕是只有一兩天時間。要是在眼下這情況我們不趕緊作出一點兒表示,那末,結果必然是這樣:好象只有我們認為他表現還不夠好,可是人家全都覺得他確實夠好的了。不妨聽聽我的忠告,就在聖誕節或是新年裡,請他到我們家來,好歹也表示我們對待他的規格決不會比我們的朋友給的還低。」

  吉爾伯特一聽到母親所轉達的父親這個建議,就高聲喊道:「嘿,讓它見鬼去吧!得了,不過,你們休想我就會向他溜鬚拍馬!說來也真怪,爸爸既然覺得他挺有能耐,那他幹嗎不上別處尋摸一個好差使?」

  他們這樣議論了一番之後,要不是因為貝拉這一天正好從奧爾巴尼回來,跟桑德拉、伯蒂娜通了電話,又碰過頭,得到了一些有關克萊德的消息,本來很可能什麼結果也沒有。貝拉還獲悉:克萊德已接受邀請,伴送她們去謝內克塔迪,參加埃勒斯利府上的除夕舞會。而在他們想到邀請克萊德以前,貝拉早就列為被邀請的客人之一。

  這一突如其來的消息,確實意味深長。貝拉把它告知母親以後,格裡菲思夫婦不顧吉爾伯特表示反感,決定在顯然迫不得已的情況下,儘量爭取主動,索性邀請克萊德到家裡來——時間定在聖誕節這一天——是應邀賓客很多的一個盛大的宴會。他們認為,這就一下子昭示天下:他們並沒有象有些人所想像的那樣,壓根兒不睬克萊德。遲至今日,這是唯一的合情合理的辦法了。吉爾伯特聽到這件事以後,深知自己吃了敗仗,就乖戾地大聲嚷道:「哦,那敢情好!要是你們樂意請他,要是你跟爸爸認為這麼辦好——那你們就儘管請吧。而我呢,直至今日,還看不出真正有邀請的必要性。不過,你們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得了。反正康斯坦斯和我要去尤蒂卡一整天,我即使樂意來,到時候恐怕也來不了。」

  他心中暗自尋思,象桑德拉這麼一個他最最不能容忍的姑娘,毅然決然使出了一些花招,迫使他不得不接受自己的堂弟,就是想阻擋一下,他也阻擋不了,真叫他敢怒而不敢言。而克萊德呢,好一個下流坯!他明明知道自己不受歡迎,卻還是那樣使勁兒粘附在一起。這個年青的傢伙,究竟是個什麼貨色啊?

  克萊德就這樣在星期一早上又接到了格裡菲思家的來信,這一回是由麥拉出面,請他聖誕節下午兩點來家便宴。既然這個時間跟當晚八點鐘和羅伯達的約會好象並不發生衝突,他心中真有說不出的高興。如今,他在上流社會裡終於獲得了一席之地——說真的,決不是低人一頭啦!儘管現下他還是身無分文,可你們瞧吧,人家照樣宴請他——甚至連格裡菲思府上也宴請他哩。而對他脈脈含情的桑德拉呢,說真的,從她的舉止談吐來看,仿佛打算跟他談情說愛似的。而吉爾伯特呢,卻由於克萊德邀獲萊柯格斯上流社會的青睞而敗下陣來。你們覺得那封信怎麼樣?在克萊德看來,那封信證明至少他的親戚還沒有把他忘掉,要不然就是由於最近他在社會上不斷取得成功,他們認為非得跟他套近乎不可。克萊德想到這些,正如一個鬥士頭上了一頂勝利的桂冠,這時,他心裡那麼美滋滋,好象在同他的親戚關係方面從來就沒有過裂縫似的。

  第三十一章

  偏巧聖誕節應格裡菲思夫婦邀請赴宴的賓客裡頭,包括斯塔克夫婦和他們的女兒阿拉貝拉、威南特夫婦(因為他們的女兒康斯坦斯跟吉爾伯特一起去尤蒂卡,所以他們便來格裡菲思府上赴宴了)、阿諾德夫婦、安東尼夫婦、哈裡特夫婦、泰勒夫婦,以及萊柯格斯其他知名人物,給克萊德留下了非常強烈、甚至無限驚愕的印象。因此,儘管到了五點鐘也好,六點鐘也好,他還是脫身不了,也沒有迫使自己清醒地想到他與羅伯達幽會的諾言。甚至快到六點鐘時,客人們絕大部分早已盡興,開始紛紛離座,向主人鞠躬告別了(這時,本來他也應該同樣行告別禮,同時想到自己跟羅伯達還有約會),但偏偏在這時候,年輕客人裡頭的維奧萊特·泰勒走過來跟他搭訕。泰勒告訴他今兒晚上安東尼家還有一些聯歡活動,竭力攛掇他說:「您跟我們一塊去吧?當然羅,您一定會去。」他馬上就默許了,儘管事前他給過羅伯達的諾言使他不能不想到,此時此刻她也許早已回來,正在引頸企盼著他哩。不過,他想也許還來得及,不是有的是時間嗎?

  殊不知一到了安東尼家,跟姑娘們聊聊天,跳跳舞,同羅伯達約會一事,就漸漸淡忘了。到了九點鐘,他心中開始有點惴惴不安。因為這時她想必已在自己房間裡,暗自納悶,真不知道他本人和他的許諾會不會出了什麼事。而這又是在聖誕節夜晚,何況與她離別已有三天了。

  儘管他在內心深處越發困惑不安,但從他外表來看,依然如同他午後那樣興高采烈。幸虧這一幫子人在上個星期每個夜晚必到舞廳,尋歡作樂,早就精力不逮了,所以今晚他們不知不覺都感到困乏不堪,難以為繼,便在十一點半紛紛離去。克萊德把貝拉·格裡菲思一送到她府上大門口,就急奔埃爾姆街,但願這時羅伯達最好還沒有入睡。

  他一走近吉爾平家,就從枝柯稀朗、又有掛雪的矮樹叢的縫隙裡,看見了她房間裡那盞孤燈的亮光。他心裡一陣不安剛過去,就馬上暗自琢磨:他應該對她說些什麼話才好——他該如何給自己這次怎麼也說不清的過失進行辯解——他停在路旁一棵大樹邊,心中再三斟酌自己究竟應該對她說些什麼話才好。他反躬自問:要不要一口說定,這次他又去格裡菲思家,或是去別處了?因為,照他前次所說,上星期五他曾經去過那裡。好幾個月前,他壓根兒還沒有涉足上流社會,對此充其量也只不過是想入非非罷了。那時,他向羅伯達胡扯一通,自己一點兒也不覺得有什麼內疚的。他編出來的那一套,反正不是真的,實際上既沒有占去他的時間,也沒有影響他們兩廂情願的交往。可是如今已經變成現實,而且認為新近自己在上流社會的交往對個人前途至關重要,所以心中反而猶豫不決了。但很快他就決定,不如說他之所以沒有來,是因為後來收到伯父家的第二次請柬,同時還要讓羅伯達相信:既然格裡菲思家主宰著他的一生幸福,因此,只要他們多咱叫他去,他就得去——對他來說,這是責無旁貸,而決不是他一味玩樂,存心回避她。除此以外,他還有什麼別的辦法?等這一套似是而非的理由在他心裡想定後,他便踩著積雪,走過去輕輕地叩她的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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