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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前途又會是怎樣,她心裡確實忐忑不安,於是朝他走過去,揪住了他的衣襟,直勾勾地望著他的眼睛,像是懇求、又像是質問地說:「現在就說定你在聖誕節晚上來我這兒,是不是,克萊德?到時候你不會再去別處赴會吧?」

  「哦,你儘管放心得了。要知道你是瞭解我的。你也知道昨兒晚上我可實在沒辦法,親愛的。不過星期二我准定來,」他回答說。他吻了一下她,急衝衝往外走了,心裡也許覺得自己表演得還不夠高明,不過,除此以外,他也鬧不清究竟還有什麼其他絕招,一個男人倘若想要跟一個姑娘斷絕往來,如同現在他這樣設法去做,或者至少想要這麼做,克萊德心裡琢磨,那就非得要一點滑頭或是外交手腕不可。說實話,他既沒有道理,更談不上真有能耐。當然羅,也許還會有其他更好辦法吧。這時,他的心兒早已飛向桑德拉,和她一起歡度除夕。他要跟她一塊到謝內克塔迪赴會去,那時他就有機會看清楚,她到底會不會象前天晚上那樣還疼著他。

  他走了,羅伯達轉過身來,傷心地、沮喪地探出窗外直望著他的背影,心裡納悶,真不知道自己寄望於他的前途將會怎樣。萬一他不喜歡她了,該怎麼辦。要知道她已經給了他那麼多……而她的前途全由他和他忠貞不渝的愛情所決定。難道說現在他已經對她厭倦了——再也不想見她了嗎?哦,那多可怕。那她該怎麼辦——而事實上又能怎麼辦?要是她沒有馬上屈從他的要求,輕易地委身給他,那就好了。

  她兩眼凝望著窗外光禿禿的、掛著點點殘雪的樹椏枝,歎了一口氣。節日啊!她就懷著這樣的心情動身回家。啊!再說,克萊德在當地社會地位已是那麼高,而且前途無限光明、美好,試問她自己又能給他些什麼呢?

  她疑懼不安地搖搖頭,對照鏡子端詳了一下自己的臉容,便提著她要捎回家去的一點點禮品之類東西出門了。

  第二十九章

  從羅伯達見識過克萊德和萊柯格斯以後,再來看看這比爾茨和它四郊的農場,就足以使她洩氣的了。因為這裡的一切都跟貧困分不開,從而使人們常有的懷舊心態為之黯然失色。

  她一下火車,來到那座年久失修、單調簡陋、已被改成車站的瑞士農舍式的小屋,一眼就看見了她的父親。他老人家還是穿著那件已經穿了十多個冬天的舊外套,傍著他們家那輛舊馬車,正在等候她。這輛四輪單座馬車,雖然很舊,但還完整,那匹馬瘦骨嶙峋,疲乏困頓,就跟她父親一模一樣。羅伯達腦海裡始終記得她父親那副困乏不堪的倒楣相。他一見到心愛的女兒羅伯達,頓時眉開顏笑。她登上了馬車,偎坐在他身旁,他就興高采烈地絮叨不休。他們一掉過車頭,便沿著通往農場的大路徑直駛去。雖然這時節漂亮的公路到處都有,可眼前這條大路還是邋裡邋遢,坑坑窪窪,彎彎曲曲。

  一路上,羅伯達禁不住暗自核對著她一向熟悉的每一棵樹、每一個拐彎處、每一塊里程碑。不過她心裡並不愉快。周圍一切都是那麼灰不溜丟的。就以農場來說吧,由於泰特斯有慢性病,經營又沒有能耐,小兒子湯姆和媽媽實際上也幫不上大忙,因此,這個農場如同往昔一樣,對全家來說成了一個沉重的負擔。幾年前,這個農場以兩千塊美元抵押了出去,但是債款從來也沒有撥還過。北邊的煙囪壞了,至今仍舊未修過,階沿石級下陷得比過去更厲害了。牆壁、柵欄、以及戶外一些棚屋,還是一概照舊,只不過入冬後在大雪覆蓋之下,反而顯得好看了。甚至家具擺設依然如同往日裡一樣雜亂無章。在這兒等著她的,還有她母親和弟弟妹妹,他們一點兒都不知道她跟克萊德真正的關係——克萊德在這兒,只不過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名字罷了——他們滿以為她回家來跟親人們再次聚首團圓,想必打心眼兒裡感到高興。其實,她一想到自己那段生活,以及克萊德對她這種猶豫不定的態度,現在她內心深處比以前任何時候都要沮喪。

  事實上確是這樣。儘管最近以來她表面上好象諸事順遂,可是實際上,她已做出了有損自己的事情,除非跟克萊德結婚,她才有可能使自己所作所為完全符合她父母所理解和贊同的那個道德標準。要是她不能幫助全家人不緊不慢地逐步提高社會地位的話,那末,她也許就讓一家人蒙受奇恥大辱——敗壞了家風——這一切足以使她的心情更加消沉了。她一想到這裡,便感到無比沮喪,五內如焚。

  最難堪、也是更加折磨她的,就是她心裡有這麼一個想法:由於她一開始就對克萊德抱有種種幻想,所以一直沒能向她母親或任何人吐露過有關克萊德的秘密。羅伯達擔心母親會認為她一心妄想高攀。此外,母親還可能向她提出有關他和她的一些問題,反而使她很窘。與此同時,要是她尋摸不到一個她完全信得過的人,那末,凡是有關她本人與克萊德的所有一切惱人的疑慮,也就只好仍然秘而不宣。

  她跟湯姆和艾米莉聊了一會兒以後,便到廚房去了。她母親為準備過聖誕節正在那裡忙活。她本想先談一談有關農場和自己在萊柯格斯生活的一些感受,好歹作為鋪墊,可她一走進去,母親就抬起頭來沖她說:「寶芭①,回到鄉下你覺得怎麼樣?我想,現在你在鄉下,跟萊柯格斯相比,總覺得什麼都很寒傖吧?」她母親有點兒憂心忡忡地又說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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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寶芭:羅伯達的昵稱。

  說罷,她向女兒投去一個頗為讚賞的眼色,單憑這個眼色和她母親說話的語調,羅伯達心裡就明白,母親認為她在城裡的地位已是非常令人豔羨不已。她馬上走到母親身邊,怪親熱地摟住她,大聲嚷道:「哦,媽媽,你在的地方就是最快樂的地方!這個你明白嗎?」

  母親只是向她投去一個充滿深情和良好祝願的眼色,看了她一眼,拍了一下她的後背。「得了,寶芭,」她心平氣和地添一句。「你也知道我多麼疼你。」

  從母親的口吻裡有一種意味深長的東西,讓羅伯達回想起多年來母女倆之間的情深意篤和充分理解——這種充分理解,不僅僅建立在彼此都能得到幸福的共同願望之上,而且還表現在彼此之間歷來推心置腹,開誠相見之上,因而使她感動得幾乎掉下淚來。她的嗓子眼發緊,眼睛也濕潤了,儘管她竭力抑制自己感情不要太激動。她真的巴不得把所有一切都向母親傾訴。無奈她至今依然不得不屈從於克萊德,並且事實上她已做出了有損自己聲名之事,她清楚地看到,正是她自己豎起了一道屏障,不是輕輕地一推就能推倒的。此間鄉下的傳統觀念,實在根深蒂固——即便是對她母親來說,也不例外。

  她遲疑了一會兒,本想把自己心中的積愫索性向母親一吐為快——即使得不到幫助,至少也可博得她的同情,可是到頭來她只能這麼說:「哦,我多麼希望你跟我一塊長住萊柯格斯,媽媽。也許——」她突然為之語塞,心裡明白:自己稍不謹慎,差點兒說漏了嘴。其實,她心裡意思是說:倘若有母親守在她身旁,也許她就能擋住克萊德胡攪蠻纏的要求吧。「是啊,我想,你也一定很惦念我,」母親接下去說。「不過,你還是住在城裡好,你說對不對?我們在這裡的生活光景,你是知道的,而且你也很喜歡在那裡工作。你對自己工作很喜歡,我可沒有說錯吧?」

  「啊,這工作挺不錯。我可喜歡。我很高興,自己好歹給家裡幫一點兒忙,不過孤零零一個人過活,真沒意思。」

  「那你為什麼要從牛頓家搬出去呢,寶芭?難道說格雷斯這人真的是那麼討厭嗎?我還以為她總可以跟你作伴呢?」「哦,一開頭她還不錯,」羅伯達回答說。「只是因為她自己連一個男朋友也都沒有,所以,要是有人對我稍微獻上一點兒殷勤,她心裡就覺得怪酸溜溜的。我簡直是哪兒也去不了,因為她總得跟著我一塊去;要不然,她就老是要我跟她在一塊,因此,我一個人哪兒也都去不了。你也明白,媽媽,兩個姑娘總不能跟一個年輕小夥子溜達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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