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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桑德拉·芬奇利儘管跟貝拉很要好,又承認格裡菲思一家人有錢有勢,可是她壓根兒不喜歡吉爾伯特。原先她很想向他獻殷勤,殊不知他一開始就對她冷淡,直到現在依然這樣。他傷了她的自尊心。這對她這樣愛好虛榮、自視甚高的人來說,簡直是奇恥大辱,她怎麼也不能原諒他。既然別人身上有一丁點兒自私自利她都不能容忍,也不會容忍,所以,她對貝拉的這個愛好虛榮、待人冷淡、以自我為中心的哥哥,尤其不能容忍了。她覺得,他以為自己太了不起了。這種人簡直狂妄不可一世,因此,除了自己以外,對誰連想也不會想到的。「哼!多蠢!」她一想到他,就有這麼個看法。「他究竟自以為是怎樣一種人呢?當然羅,他自以為是這裡什麼大人物哩。簡直就是洛克菲勒,或是摩根!可是,依我看,他身上一點兒都看不出有吸引人的東西——一點兒也沒有。貝拉我是喜歡的。我覺得她很可愛。可是那個自作聰明的傢伙,我估摸他也許還想姑娘們來巴結討好他呢。得了吧,我才不巴結討好他呢。只要有人告訴她有關吉爾伯特的舉止談吐時,桑德拉大致上就作出這樣的評論。

  至於吉爾伯特呢,他一聽到貝拉講起桑德拉自以為是的那套派頭和她的雄心壯志,就常常這樣說:「嘿,這個小丫頭!瞧她究竟把自己看成什麼樣的人呢?不外乎是個狂妄的小傻瓜!……」

  不過,在萊柯格斯,上流社會這個圈子本來很窄,真正夠格的人很少,因此,凡是「圈子裡」的人見面時都得彼此寒暄一下。也正因為這樣,桑德拉才向她看錯了的吉爾伯特打招呼。正當她把身子從車門口挪一挪,給他空出座位時,克萊德被這一突如其來的招認幾乎愣住了。這時他簡直茫然不知所措,自己也鬧不清是不是耳朵聽錯了,於是往前走了過去。瞧他那副神態簡直活象一頭馴順的哈叭狗,既討人喜歡,而又在渴望著什麼。

  「哦,晚上好,」他大聲說,一面摘下帽子一鞠躬,一面又說:「您好吧?」他心裡卻在估摸:這真的就是好幾個月前在伯父府上見過一面的美麗嫻雅的桑德拉啊。今年夏天,他在報上不斷看到有關她的交際活動的消息報道。這會兒她依然同往日一樣可愛,坐在這輛漂亮的汽車裡,顯然是在向他打招呼呢。可是,桑德拉一下子發現她自己弄錯了,此人並不是吉爾伯特,因而感到很窘,一時間真的不知道該怎麼樣才能從少說也有點兒棘手的困境中脫身。

  「哦,對不起,你是克萊德·格裡菲思先生吧,現在我才看清楚了。我想是我把你弄錯了,當成吉爾伯特了。你站在燈光下,真叫我看不清楚。」好半晌她顯得非常窘困不安,遲疑不決。這一點克萊德早已看在眼裡了。同時,他還注意到:這是因為她認錯了人,顯而易見,對他來說,簡直太丟臉了,而對她來說,也是很掃興的。因此,他心裡也很尷尬,恨不得馬上走開。

  「哦,對不起。不過,這可沒有什麼。我並不想打攪你。我原先以為——」他臉一紅,往後退去,心裡真的感到很窘。

  不過,這時桑德拉一下子看到克萊德畢竟比他的堂兄長得更漂亮,更謙虛,對她的美貌和社會地位顯然也印象很深。她態度就頓時變得很隨和,粲然一笑說:「這可沒有什麼。請上車吧。你上哪兒去,我就送你。哦,請你別客氣。我樂意送你去,得了。」

  克萊德知道她看錯了眼才招呼他,他的態度也馬上改變了,因而她就知道此刻他很傷心,很羞愧,很失望。他眼裡露出委屈的神色,嘴邊卻顫動著包含歉疚而又傷心的微笑。「哦,是啊,當然羅,」他結結巴巴地說。「我是說,要是您覺得方便的話。我也明白剛才是怎麼回事。這可沒有什麼。不過,要是您不樂意,那就大可不必了。我原先以為——」說完,他剛轉身想走,卻被她深深地吸引住了,實在脫身不了。這時,她又說道:「哦,你務必上車,格裡菲思先生。你上車,我心裡就很高興。你要去的地方,大衛包管一眨眼就把你送到了。剛才的事,我很抱歉,真的非常抱歉。不過,你知道,這也不是說你因為不是吉爾伯特,我就——」

  他遲疑了一會兒,然後受寵若驚地向前走去,上了車,在她身邊落了座。她對他很感興趣,立時開始端詳著他,心裡一想到多虧不是吉爾伯特,因而很高興。為了要把克萊德看個仔細,再向克萊德露一露她自以為能攝人心魄的那種魅力,她就把車廂頂上一盞燈打開。汽車司機一回來,她就問克萊德要上哪兒去——他出於無奈,只好把住址告訴了她,反正他那個地方跟她住邸所在的這條街相比,簡直不可同日而語了。汽車徑直往前飛也似的馳去,他心裡急急乎想充分利用這一短暫的時刻,讓她對他留下一個好印象——誰知道呢,也許——讓她勉強願意在往後什麼時候跟他再見見面。他是真的恨不能自己成為她那個圈子裡的一員啊。

  「您用車子送我,真是太好了,」他側轉臉來向她微笑說。「我可沒有想到您是在招呼我的堂兄,要不然我也不會走上來。」

  「哦,這可沒有什麼。別再提它了。」桑德拉戲謔地說,聲調裡帶有一股甜絲絲、軟綿綿的昧道。這時,她覺得,她頭一次對他的印象,決沒有象此刻這樣鮮明。「這是我的錯,不是你的錯。不過,搞錯了,我反而覺得很高興。」她接下去說,語氣很肯定,臉上露出迷人的微笑。「反正我呀寧可捎上你,也不願意捎上吉爾。你知道,我們倆——他跟我總是合不來。我們只要一見面,就抬杠。」她微微一笑,剛才的窘態已完全消失了。她雍容大方地往後一靠,兩眼好奇地打量著克萊德端正的面貌。她心裡琢磨,他的那一雙眼睛總是笑吟吟,該有多麼溫情脈脈。她心裡還在這麼想:畢竟他是貝拉和吉爾伯特的堂兄弟,看來很春風得意哩。

  「哦,這可太要不得,」他說話很生硬,本想在她面前佯裝自己信心十足,甚至精神抖擻,結果反而顯得拙劣無力。「哦,說實話,這也沒有什麼了不起。說穿了,我們有時抬杠,純粹全是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事。」

  她看見他在她面前很緊張、害臊,不消說,也很彆扭,想到自己居然能把他弄得這樣窘困不安、暈頭轉向,禁不住揚揚得意了。「你還在你伯父那兒辦事嗎?」

  「哦,是的,」克萊德趕緊回答她,仿佛他要是不在他伯父那兒辦事,就會被她瞧不起似的。「現在我還主管一個部門呢。」

  「嗯,是真的嗎,我還不知道呢。你也知道,從上回碰面以後,我壓根兒沒有再見過你哩。依我看,也許你沒得空出來走走,是吧?」她意味深長地望了他一眼,仿佛要說:「你的這些親戚,對你並不怎麼感興趣啊。」不過,現在她真的有些喜歡他了,就只好改口說:「我說,你整整一個夏天都沒有出過城,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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