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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如果說羅伯達分明就是這樣心甘情願為他獻出了自己,那末,別人也不見得做不到這一點吧?

  儘管最近格裡菲思一家人對他漠不關心,如今他走起路來,卻比過去更加神氣活現了。即使他們和跟他們有關係的人,誰都不承認他的地位,可他還是滿懷著過去從沒有過的信心,時不時對著鏡子孤芳自賞。現在,羅伯達感到她個人的前途真的完全取決於他的旨意和奇想了,因此,她就經常恭維他,百般向他獻殷勤,給方便。事實上,根據她自己的觀點,現在她已經是屬￿他的了,而且僅僅是屬￿他的人了,就象妻子永遠屬￿丈夫一樣,事事對他都要百依百順。

  克萊德就這樣暫時忘掉了自己在這裡被親戚瞧不起的情況,樂孜孜地專心摯愛她,壓根兒沒去想將來的事。只有一件事有時使他煩惱不安,那就是:一想到他們建立關係後可能帶來的後果,對此她一開頭便向他表示過懼怕,因為既然現在她全心全意地忠於他了,一旦出了差錯,肯定非常尷尬。不過,他對這件事壓根兒也沒有深思下去。反正現在羅伯達已歸他所有了。他們倆誰都認為(或則推想):他們這種關係乃是嚴守秘密的事。他們這種門第不相當婚配在蜜月中的快樂,還正處在高潮呢。十一月底微風輕颺,往往是陽光燦爛,暖人心窩的那些日子,還有十二月初那幾天,如今全都過去了——真的如同在夢裡幻然逝去一般——在這個單調、平庸、卑賤、雖然胼手胝足地幹活、工資卻少得可憐的小天地裡,這個夢就像是令人神魂顛倒的天堂一般。

  格裡菲思一家人自從六月中旬離城以來,一直沒有回來。克萊德心裡老是想到他們,想到他們在他自己的生活和萊柯格斯生活中所具有的重大作用。他們那幢巨邸大門關著,寂然無聲,只是他有時候走過,偶爾看見幾個花匠,或是難得看見一個司機或傭人。他覺得,這幢巨邸如同一座神聖的殿堂,差不多——也是他還在希望自己有一天時來運轉,說不定就能攀到那麼高的地位的象徵。他心裡有一個念頭總是縈繞不去:他的前途在某種程度上說必須跟呈現在他眼前的那種高貴氣派融為一體。

  關於格裡菲思一家人,以及在社會地位上跟他們旗鼓相當的人們在萊柯格斯近郊的生活動態,克萊德經常從當地兩家報紙的上流社會交際新聞欄目裡瞭解到一些,除此以外則一無所知。上述兩家報紙,對於萊柯格斯著名世家望族的來去行蹤,幾乎總要溜鬚拍馬地加以描述一番。有時,他看了這些報道,心裡禁不住浮想聯翩(即使在他去事先不知道的地點跟羅伯達幽會時也這樣):吉爾伯特·格裡菲思怎樣開著他那輛大汽車飛也似的疾馳而去;貝拉、伯蒂娜和桑德拉怎樣在一起跳舞,打網球,在月光下泛舟,並在兩報所說的漂亮別墅那一帶遛馬。這種對比刺痛了他的心,幾乎使他受不了,有時還啟發他,讓他無比清晰地看透了自己跟羅伯達的這種關係。羅伯達到底是何許人也?廠裡的一個女工!她的父母就是住在農場上幹活的,女兒為了自己溫飽,不能不幹活啊。可是他呢——他只要運氣稍微好一些——!難道說他嚮往自己未來在這裡過上高貴生活的種種夢想,就這樣給破滅了嗎?

  有時,他心緒不好,特別在她委身於他以後,他心裡就是常常這樣想的。說實話,她的出身跟他不同——至少跟他還在熱切渴慕的格裡菲思這家人不同。可是,不管他看了《星報》上這類新聞報道以後心裡如何激動,他還是照樣回到羅伯達身邊,既然他被她吸引住的那種喜悅心情至今並未消退,同時,從美麗、歡快、甜蜜的觀點來看,他覺得她依然非常可愛、迷人,特別值得愛她的——根據以上這些特性與魅力,一望可知,她就是快樂的源泉。

  不過,格裡菲思一家人和他們的朋友們,如今又回來了,萊柯格斯又現出生氣勃勃的活躍景象,通常每年至少有七個月都具有這樣特色。於是,克萊德又被萊柯格斯上流社會生活迷住了,甚至比過去更加入了迷。威克吉大街及其毗鄰街上,各式各樣的房子有多美!那一帶人們生活多麼不尋常,又多麼誘人啊!啊,如果說他也是其中一員,該有多好!

  第二十三章

  十一月裡,有一天傍晚,克萊德正沿著中央大道西頭的威克吉大街走去。威克吉大街是萊柯格斯有名的通衢大街,從他遷居佩頓太太家以後,上下班經常路過這裡。殊不知這時出了一件事,並由此引起了一連串不論是他,還是格裡菲思一家人,誰都始料所不及的事。當時他心兒好象在歡唱,這正是愛好虛榮的青年人天性使然,歲暮殘景不但沒有壓低它,好象反而使它變得更強烈了。畢竟他有一個好的職位。他在這裡受到人們敬重。除去食宿費用,每星期他還有不少於十五塊美元,足夠他本人和羅伯達開銷。這筆收入當然比他在格林-戴維遜大酒店或是聯誼俱樂部時掙的錢要差得遠,可是在這裡,畢竟跟在堪薩斯城的時候不同,他不再與家境貧困連在一起了,而且,過去他在芝加哥時那種孤獨的苦惱,現在也都沒有了。此外,羅伯達還偷偷地鍾愛於他哩。這事,謝天謝地,格裡菲思一家人,不僅一點兒都不知道,而且說什麼也不可以讓他們知道。雖然他連想都沒有想過,要是萬一出了差錯,怎麼才能保守秘密,不讓他們知道。他這個人的脾性是,除了眼前最迫切的煩惱以外,他壓根兒不喜歡多想想的。

  儘管格裡菲思一家人和他們的那些朋友,不願意讓他進入自己圈子,可是,越來越多的不屬￿當地社會精英的其他知名人士,卻給予他青睞。正好就在這一天,(也許因為今年春天他被提升為部門負責人,而且最近塞繆爾·格裡菲思還停下來跟他說過話)公司副經理之一魯道夫·斯邁利先生這一重要人物,套近乎地問他打不打高爾夫球,還說要是打的話,明年春天,是否有意加入阿莫斯基格高爾夫球俱樂部,這是離市區幾英里的兩個有名的高爾夫球俱樂部之一。這不正是說明斯邁利先生開始把他當成未來的大人物了嗎?這不正是說明斯邁利先生和廠裡其他人,全都開始知道,他跟格裡菲思這家人是有些重要關係的,雖然他在廠裡並非身居高位?這時,他除了這個想法以外,還另外想到:晚飯以後,他又可以跟羅伯達會面了,地點是在她房間裡,而且時間定在十一點,也許還可以更早些,他不由得喜從中來,走起路也格外精神抖擻,興高采烈了。他們倆經過這麼多次幽會以後,連自己都不覺得,膽子越來越大了。迄至今日,他們一直沒有被人發覺,因而也就自以為往後可能也不會被人發覺。萬一發覺,她不妨暫且推說克萊德是她的哥哥或是表哥,以免馬上醜聞外揚。他們商量過後還決定:為了免得別人議論或往後被人發覺,以後羅伯達索性搬到別處去,這樣,他們還可以照舊繼續來往了。反正搬一次家很容易,至少也比不能自由來往要好。

  對此,羅伯達也不得不表示同意。

  不過,這一回正好接上了一個關係,插進了一段打岔的事,使他的想法完全轉向了。他走過威克吉大街極其豪華住宅區頭一幢巨邸(雖然他一點兒不知道是誰的住邸),兩眼好奇地透過一道高高的鐵欄杆,直瞅著暗淡的街燈光照下裡面整齊的草坪。他還依稀看見草坪上一堆堆剛落下來的枯黃的樹葉,被一陣風刮得狂飛亂舞起來。他覺得巨邸裡這一切簡直莊嚴、寧靜、肅穆、美麗,使他對它那種富麗堂皇的氣派感到非常驚心動魄。正門居中點著兩盞燈,向四周圍投下了一道光圈。當他走近正門時,一輛車身又大、又結實的轎車徑直開到正門口,停了下來。汽車司機先下車,把車門打開,克萊德馬上認出車裡俯身微微向前的,正是桑德拉·芬奇利。

  「走邊門,大衛,通知米麗亞姆,說我不能等她了,因為我要去特朗布爾家吃晚飯,不過,九點鐘我總可以回來。她要是不在,就把這張條子留下,快一點,好嗎?」瞧她的聲調和神態裡,依然有著今年春天迷住他的那種頤指氣使,但又惹人喜愛的派頭。

  而桑德拉這時卻以為是吉爾伯特·格裡菲思正從人行道走過來,便大聲喊道:「喂,今兒晚上你出去溜達吧?要是能等一下,不妨搭我的車一塊去。剛才我叫大衛送條子進去。一會兒他就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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