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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第二十一章

  要描繪這天夜晚羅伯達的心境,可真不易。要知道這是真摯和熾烈的愛情,而對年輕人來說,真摯和熾烈的愛情,也就最難忍受。此外,跟愛情結伴而來的,還有對克萊德在當地經濟、社會地位最令人激動、乃至於大肆鋪張的種種幻想——這些幻想卻很少跟他本人的舉止言談有關,多半是以他無法控制的眾人的推想和閑言閒話作為根據。她自己家裡,還有她個人遭際,全都是那麼時運不濟——如今她的全部希望都和克萊德連在一起。可是,她突然跟他吵嘴,一下子把他氣走了。不過另一方面,他這不是頭腦過分發熱,硬要採取那些令人煩惱的、無疑是很可怕的冒昧和放肆的行動嗎?對此,她平素受過道德薰陶的良心,決不會視為正當的行動。現在,她該怎麼辦呢?對他又該說些什麼才好?

  她慢條斯理地、沉思默想地脫去衣服,一聲不響地爬上那張老式大床,就在她黑咕隆冬的房間裡自言自語道,「不,這個我可不幹。我一定不幹。我可不能那麼幹。要是我幹了,那就變成一個壞女人啦。我不該為了他這麼幹,哪怕是他要我幹,嚇唬說我要是拒絕他就永遠甩掉我,我也不幹。他對我提出這樣要求,就應該感到害臊。」可是就在同一個時刻,或是過了一會兒,她又反躬自問:在目前情況下,他們還有沒有別的事情可做?克萊德說,現在他們真的無處可去,到哪兒都會被人看見的,毫無疑問,這話至少部分是說對了。那個廠規該有多麼不公平啊。而且,除了這個廠規以外,格裡菲思一家人也一定認為她是怎麼都高攀不上克萊德的;牛頓夫婦和吉爾平一家人,要是聽到和得知克萊德其人其事以後,也一定會有同樣看法。這個消息只要一傳到他們耳裡,一定對他不利,對她也不利。她決不做——永遠也不做任何對他不利的事。

  這時,她忽然一個閃念,想起一件事,那就是:她應該在別處找個工作,這個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它跟目前迫在眉睫的、克萊德想進她房間的問題,好象並沒有什麼關係。不過,這就意味著,她整個白天見不到他——只好到晚上才跟他見面。而且也不是說每天晚上都見得到他。這就使她把另覓事由的念頭甩在一邊了。

  繼而她又想到,明兒天一亮,在廠裡就會見到克萊德了。萬一他不跟她說話,她也不跟他說話呢?不可能!太可笑了!太可怕了!她一想到這裡,就從床上坐了起來,眼前浮現克萊德冷若冰霜地直瞅著她的幻象,真是讓人心煩意亂。

  她頓時下了床,把懸在房間中央的那盞白熾燈打開。她朝角落裡掛在老式胡桃木梳粧檯上的那面鏡子走過去,兩眼直盯著自己。她仿佛覺得,她看見自己眼底的幾道黑圈了。她感到麻木、寒冷,於是,她就無可奈何地、心亂如麻地搖搖頭。不,不,他不可能這麼卑鄙下流。他也不可能對她這麼殘酷——可不是嗎?哦,只要他知道他要求她的這件事很難辦到——也不可能辦到就好了!哦,但願快快天亮,她又能見到他的臉!哦,但願明天夜晚早早到來,她就可以握住他的手,拉住他的胳臂,感到自己正偎在他懷抱裡。

  「克萊德,克萊德,」她幾乎輕聲在呼喚著。「您不會這樣對待我的,是吧——您不可能——」

  她朝房間中央一張褪了色、破舊的、鼓鼓囊囊的老式軟椅走過去。這張軟椅旁邊,有一張小桌,桌上放著各種各樣的書報雜誌,有《星期六晚郵報》、《芒賽氏雜誌》、《通俗科學月報》、《貝貝花卉種子一覽》等等。為了躲開那些令人心煩意亂、五內俱裂的念頭,她就坐了下來,兩手托住下巴頦兒,胳膊肘支在膝蓋上。可是,那些令人痛苦的念頭在她腦際卻始終不絕如縷,她覺得一陣寒顫,就從床上拿來一條羊毛圍巾,兜住身子,隨即把種子目錄打開,但沒有多久,卻又把它扔在一邊。「不,不,不,他可不能這樣對待我的,諒他不會這樣的。」她絕對不讓他這麼做。哦,他再三對她說,他為了她簡直想瘋了,還說——他愛她愛得快瘋了。多少好玩的地方他們都一起逛過啊。

  這時,她幾乎一點兒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她一會兒從軟椅上站起來,坐到床沿,胳膊肘支在膝藍上,兩手托住下巴頦兒;不一會兒,她站到鏡子跟前,心神不安地朝窗外一片黑暗窺看,有沒有一絲曙光的跡象。到了六點鐘、六點半,剛露出一點亮光,快到起床的時刻了,她還是沒有躺下——一會兒坐在軟椅裡,一會兒坐在床沿,一會兒又站到角落裡的鏡子跟前。

  可她得到的唯一確切的結論,就是:她務必想方設法不讓克萊德離開她。想必不會那樣吧。那末,她就得說些什麼話,或是作出一些什麼表態,使他依然如同往日裡一樣愛她——即便,即便——哦,即便她必須讓他經常到這裡來,或是到別處去——比方說,事前她可以設法安排,在別處可供寄宿的地方尋摸一個房間,說克萊德是她的哥哥,如此等等。

  然而,主宰看克萊德的,卻是另一種心境。若要正確認識這次突然產生爭論的來龍去脈,以及他那固執陰沉的脾性,就必須回溯到他在堪薩斯城時期,以及他阿諛奉承霍丹斯·布裡格斯結果卻落了空的那一段生活經歷。還有他不得不放棄麗達——因而也是一無所得。因為,儘管目前條件和情況跟過去不同,而且,他也無權在道義上指責羅伯達如同過去霍丹斯對待他那樣不公平。可是,事實上,姑娘——包括所有的姑娘在內——顯然全都固執,處心積慮地保護自己,總是跟男子保持距離,有時甚至置身於男子之上,希望迫使他們百般討好她們,可她們自己卻一點兒也不回報他們。拉特勒不是常常對他這樣說:他自己跟姑娘們打交道,簡直是一個傻瓜——太軟弱——太心急,一下子就攤牌,讓她們知道他已給她們迷上了。而且,拉特勒還對他說過,克萊德長得很漂亮——那才是「踏破鐵鞋也覓不到的」——除非姑娘們真的非常疼愛他,他沒有必要老是跟在她們後面緊追不捨。拉特勒這種想法和贊詞,當初給他留下了很深印象。因為過去他跟霍丹斯、麗達交往,都是敗得很慘,現在他心裡就更要認真對付了。但是,他跟霍丹斯、麗達交往時遇到的結局,如今又有重演的危險了。

  同時,他心裡也不能不責備自己,覺得自己這樣企圖顯然會引向一種非法的、將來肯定危險的關係發展。這時,他心裡模模糊糊地在想:如果他要求得到的,正是她的成見和教養視為邪惡的那種關係,那末,他不就使她將來有權要求有所考慮,那時他要是置之不理,也許並不那麼容易了。因為,說到底,進攻的是他,而不是——她。正因為這一點,以及將來由此而可能發生的事,她不就可以向他提出比他願意給予的更多要求了嗎?難道說他真的打算跟她結婚了嗎?在他心靈深處,還隱藏著一種思想——即便此刻,它還在向自己暗示說,他是決不願意跟她結婚的——而且,他也決不能當著這裡高貴的親戚的面跟她結婚。所以,現在他到底應該不應該再提出這個要求呢?要是他再提出來的話,他能不能做到使她將來不提出任何要求?

  他內心深處的思想情緒還不是這麼清晰,不過大致上包含這樣的意思。可是,羅伯達性格和體態畢竟富有那麼大的魅力,儘管他心裡也發出一種警告的信號,或是類似這樣一種心境,好象在暗示說:他要是堅持自己的要求,那就很危險;殊不知他還是照樣不斷地對自己說:除非她允許他到她房間去,否則他就從此跟她斷絕來往。佔有她的欲望,在他心中還是占上風。

  凡是兩性之間最初結合,不管結婚與否,都包含著一場內心鬥爭,而這樣一場內心鬥爭,轉天就在廠裡展開了。不過,雙方誰也沒有說一句話。因為克萊德雖然自以為熱戀著羅伯達,事實上,他的感情還沒有深深地陷了進去,可是,他那天生自私自利、愛好虛榮和貪圖享樂的性格,這一回決心寸步不讓,定要主宰所有其它的欲念。他決心裝出受害者的樣子,除非她能作出一些讓步,滿足他的願望,否則他堅決不再跟她交朋友,堅決不妥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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