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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第十六章

  那天下午湖畔邂逅給他們倆都留下美妙的印象,隨後一連好幾天,誰也情不自禁,頻頻懷念,不覺對他們這麼美妙的機緣感到萬分驚訝,可是他們卻又心照不宣,因為雇工與上司之間是不應該那麼過分親近的。

  他們在小船上說笑了一會兒。克萊德談到這些睡蓮有多美,能給她採擷睡蓮感到很高興。他們讓格雷斯也上了小船,最後又回到了租船的地方。

  他們倆一上岸,都有點兒犯疑,真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因為明擺在他們面前的問題,就是:是不是一塊兒回萊柯格斯去。羅伯達認為這樣似乎不妥當,可能引起風言風語。而克萊德呢,也想到吉爾伯特和他自己所認識的一些人,以及由此可能招來的麻煩。吉爾伯特要是聽到這件事,又會怎麼說呢。因此,克萊德、羅伯達和格雷斯一時都有些遲疑不定,真不知道一起乘車回去是否明智。格雷斯要為自己的名譽操心,而且還知道克萊德對她不感興趣,因而很嘔氣。羅伯達一眼看出了女友的心思,就說:「依你看,我們該怎麼辦?同他告辭,好嗎?」

  羅伯達立刻暗自思忖,她們怎樣才能落落大方脫身,但又不讓克萊德掃興。就她自己來說,她對他已是那麼入迷,要是格雷斯不在身邊,本來她樂意同他一起搭車回去。不過,眼前有格雷斯在場,加上她自己又是那麼謹小慎微,這就斷斷乎不好辦了。她非得想出一個脫身之計不可。

  這時,克萊德也在暗自尋思,該怎麼辦才好——同她們一起搭車回去,冒著風險,萬一被人撞見了,報告吉爾伯特·格裡菲思一家人呢,還是另找一個什麼藉口同她們分手告別。無奈他什麼藉口托詞都找不到,正想轉身陪她們上電車站,就在這時,寄宿在牛頓夫婦家裡,恰好在一個陽臺上的年輕的電工舒洛克突然在向他們大聲招呼了。舒洛克正好跟一個朋友(此人有一輛小汽車)打算一起回城去。

  「哦,真是太巧了,」他大聲喊道。「你好,奧爾登小姐?你好,瑪爾小姐?你們二位是不是跟我們同道?要是同道,我們可以把你們一塊捎去。」

  這句話,不僅羅伯達,甚至連克萊德也都聽見了。她馬上回答說,時間不早了,她跟格雷斯還要陪牛頓夫婦去教堂,因此,坐小汽車回去的確方便些。不過,她似乎還希望舒洛克會邀克萊德一起上車,希望克萊德會接受他的邀請。後來儘管舒洛克邀請了他,克萊德卻馬上謝絕了,說他要在這兒多待一會兒。因此,羅伯達臨走時看了他一眼,藉以充分表達了她心中喜悅和感激之情。剛才他們在一起度過了多麼愉快的時光。至於他呢,儘管對這一切是否正當尚有疑慮,卻在暗自思忖:他跟羅伯達不能在這兒多待幾個鐘頭真夠傷心的。他們走了以後,他也馬上獨自一人回城了。

  轉天早晨,他比往常更加急急乎想見到羅伯達。雖說廠裡工作都是在眾目睽睽之下進行的,使他不可能表達出自己的感情來,可是,從他臉上和眼裡一閃而過的愛慕和試探性的微笑裡,羅伯達知道他的心情如果說不是更加強烈的話,至少還是如昨天一樣興奮。那她自己呢,雖然覺得好象某種災難就要臨頭,而且這一切還必須保守秘密,當然使她很不高興,可她還是情不自禁向他回送熱情、溫順的秋波。瞧他已被她吸引住了!真是多麼叫人驚心動魄!

  克萊德馬上斷定:他獻的殷勤還是受歡迎的,往後如有什麼合適機會,他準備冒險跟羅伯達說說話。因此,他等了個把鐘頭,正好她兩旁的女工一走開,這時,他便抓住機會來到了她身邊,從她剛才打過印的領子中拿起一條,仿佛是專門在談領子似的對她說:「昨兒晚上不得不跟你分手,真是非常抱歉。我巴不得今兒個我們倆再上那兒去,而不是待在這裡。而且只有你和我兩個人。你說怎麼樣?」

  羅伯達側過身來,心裡明白,此刻就得決定:對於他的盛情邀請,她是鼓勵呢,還是一口回絕。同時,她心中又幾乎有點兒昏昏迷迷,急急乎要接受他獻的殷勤,對於他們倆會發生什麼問題,她也全都不管了。瞧他的眼睛!他的頭髮!他的手!她不但沒有責備他或是冷淡他,反而一個勁兒凝望著他,眼裡是那麼軟弱無力、令人動憐,卻又露出溫順和茫然若失的神情。克萊德見她已情不自禁,傾心於他,的確如同他也鍾情於她那樣,他馬上決定,一有機會就跟她再說幾句話,問問她也許在什麼地方兩人見面,不要有旁人在場。因為很顯然,她如同他一樣,也不樂意讓別人看見。今天,他比往日裡更深切地意識到:他走的正是一條危險的道路。

  現在他算帳時開始出差錯了。他感到,只要羅伯達在他身邊,他幹什麼工作也都專心不起來。他覺得,她簡直是太迷人,太令人傾倒了。她是那樣熱情、快活、可愛。他覺得,他要是能贏得她的愛,那就可以成為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不過,畢竟還有吉爾伯特說過的那個廠規呢。雖說昨天在湖上他就下過這樣結論——他在廠裡處境並不是那麼稱心如意,可是,只要有希望羅伯達能在他身旁,那末,他繼續在廠裡待下去,豈不是有更大樂趣嗎?難道說格裡菲思一家人的冷淡,他就不能——至少在目前——再忍受一下嗎?只要他不去幹冒犯他們的事情,說不定將來他們對他感到興趣,並將他納入他們上流社會那個圈子裡去吧?不過,現在他一心想做的事,正好是斷斷乎做不得的。而吉爾伯特告誡他的那一套訓諭,又算得上什麼呢?只要他能夠說服她,也許她會暗底裡跟他幽會,這樣也就完全可以不被人家議論了。

  這時,克萊德不論坐在桌旁辦公,還是在車間裡走路,心心念念想的都是這些。甚至在廠裡上班時,他差不多時時刻刻都惦念著她,再也不去考慮其他的事情。他決定向她提議說,如果她樂意,他們就在萊柯格斯城西、莫霍克河上第一個郊外遊人常去的小公園裡會面。不過,這一天女工們都挨擠在一起幹活,他沒有機會跟她說話。午休時,他下樓用過午餐,比往日早一點回來,希望這時她已獨自一人,好讓他低聲耳語告訴她,他心裡巴不得在什麼地方跟她見見面。可她四周還是圍著一撥人,整整一個下午就這樣過去了,始終沒有說話機會。

  到最後離廠時,他心裡還在琢磨,要是碰巧遇到她獨自一人在街上,他就會走過去跟她說說話。她也巴不得他這樣做——這一點,他心裡很清楚,哪怕她嘴上說的不是那樣。他就得想方設法,務必使他們的見面在她或者別人看來,好象完全是巧遇,因而也是無傷大雅的。不過,汽笛一響,她走出廠門時,正跟一個姑娘一塊走著。這樣,克萊德就得另想辦法了。

  往常一到傍晚,他不是憋悶在佩頓太太家裡,就是上電影院(這是近來他常去之處),或則獨個兒出去散散步,聊解愁懷。但那一天傍晚,他卻一反常態,決定去泰勒街尋訪羅伯達的寓所。他認定那不是一所令人喜愛的房子,遠不如柯比太太的房子或是現在他住的房子那樣吸引人。房子太破舊,而且黑不溜丟,街坊鄰居抱殘守缺,簡直難以形容。不過,天色還早,各個房間裡已掌了燈,就給人一種親切感。門前兩三棵樹,克萊德也還喜歡。那末,此刻羅伯達正在幹什麼呢?為什麼她不在工廠附近等一等他呢?為什麼她沒有想到他已來到這兒,不出來接接他呢?是的,他真恨不得有辦法能讓她感覺到他已來到這兒,因此就出來接他。可她並沒有感覺到。恰好相反,他只看見舒洛克走了出來,沖中央大道走去,一下子就沒影兒了。隨後,家家戶戶都有人出來,沿著大街往中央大道走去。於是,他急忙離開羅伯達寓所遠遠的,免得惹人注目。這時,他免不了長歎短籲,因為正當一個美好的夜晚——大約九點半,一輪滿月在冉冉上升,黃澄澄地高懸在家家戶戶煙囪之上。他有多麼孤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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