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西奧多·德萊塞 > 美國悲劇 | 上頁 下頁
八一


  不過,到了十點鐘,月光變得越發明亮,還不見羅伯達出來,他就決定走了。在這兒滯留太久,很不妥當。不過,夜色那麼美,他才不想回到自己房間去呢。於是,他就在威克吉大街上徘徊倘佯,舉目張望那裡漂亮的房子——包括他伯父塞繆爾的府邸在內。這時,所有這些府邸的主人,都到他們的避暑別墅去了。窗子裡一點兒燈光都沒有。桑德拉·芬奇利、伯蒂娜·克蘭斯頓,以及所有那一夥人——在這樣的一個夜晚,他們都在幹些什麼呢?他們在哪裡跳舞呢?在哪裡超速開車兜風呢?還是在哪裡談情說愛呢?窮人嘛,沒有錢,沒有地位,就沒法隨心所欲地生活,該有多麼難受。

  翌日早上,他比往日更加急不可耐,六點四十五分就走出佩頓太太家的大門,心裡急於想出一個辦法來,再向羅伯達大獻殷勤。這時正有一大群工人沿著中央大道往北走去。大約在七點十分左右,當然羅,她也一定是在這股人流之中。不過,他這回去工廠路上,還是沒碰到羅伯達。因為,他在郵局附近一家小餐廳急匆匆喝了一杯咖啡,走完整整一條通往工廠的中央大道,到了一家煙鋪門口歇歇腳,看看羅伯達會不會碰巧獨自一人在走路,結果呢,只見到她又是跟格雷斯·瑪爾走在一起。他心裡馬上就想到:當今這個世界該有多麼可憐,多麼喪心病狂;就在這麼一個可憐巴巴的小城裡,要跟一個人單獨見面,該有多難啊。不拘是誰,差不多人人都認識。再說,羅伯達也知道他正在設法找機會跟她說話。那她為什麼不獨自一人走呢?昨天,他老是朝著她舉目四望。可現在呢,她卻跟格雷斯·瑪爾走在一起,而且還顯得好象心滿意足似的。她到底是怎麼個意思?

  他進廠時心裡可真是灰溜溜的。不過,一看到羅伯達正坐在自己座位上,對他笑吟吟,親昵地說了一聲「您好」,這才使他心裡寬慰不少,覺得還有些希望。

  到了下午三點鐘,由於午後天氣轉熱和不停地幹活疲乏,大家都有些昏昏欲睡的樣子;窗外驕陽似火,滿屋子都是驕陽照在河面上的反光,令人眩目。幾十條領子打印時一齊發出的嗒嗒聲——平時在外間縫紉機的哢嚓聲以外依稀還能聽得見,可此時此刻,這種嗒嗒聲卻比往常更加微弱了。這時,有人領頭唱了一支叫做《情人》的歌,羅莎·尼柯弗列奇、霍達·佩特卡娜斯,瑪莎·博達洛、安吉利娜·皮蒂、莉娜·希利克特一下子都跟著唱了起來。羅伯達卻一個勁兒注意克萊德的眼神和心態,暗自思忖還要多久他才會走過來,跟她說些什麼呢。她心裡真巴不得他能這樣——從他昨天的低聲耳語裡,她相信,要不了多久,他就會來的,因為他早已身不由己了。她從昨天晚上他的眼神裡已經看出來了。不過因為這裡諸多不便,她知道,他要設法跟她說話,一定也是煞費苦心。可是,有時她又覺得高興,因為她感到自己置身于這麼多姑娘中間就有一種安全感。

  她一面在想心事,一面跟別人一起給領子打印。驀然間,她發現有一捆領子,她雖然打了「16」,其實不是那個尺碼,還得小一些。她焦急不安地瞅著這一捆領子,心裡想只有一個辦法——先把這一捆撂在一邊,聽候不知道是哪一個領班(包括克萊德在內)來批評她,要不然,乾脆現在就把這捆領子直接送到他那兒去——說實話,也許這個辦法好一些,因為這樣可以不讓別的領班比他先看到。大凡姑娘們出了什麼差錯,也都是這樣照辦不誤的。類似這樣的差錯,就是訓練有素的女工們,也在所難免。

  不過,儘管眼下她對他正懷著強烈的欲念,此刻卻又遲疑不定了。因為她這一去直接找克萊德,無異於給了他一個正在尋摸的機會。但更可怕的是,這也給了她自己正在尋摸的機會。她心裡搖擺不定:一方面應該向作為監工的克萊德負責,另一方面還得恪守她那老一套傳統觀念,儘管這些傳統觀念跟她此刻新的壓倒一切的願望,以及她竭力壓制下去的、要讓克萊德跟她說話的希望是大相徑庭的——到頭來她還是拿起這捆領子走了過去,放到他桌子上。不過,她把領子放在桌子上時,兩手卻在瑟瑟發抖。她臉色煞白——嗓子眼發緊。這時,克萊德正好根據桌子上的存根,仔細統計女工們打印過的件數,但因為他心不在焉,感到很彆扭。過了一會兒,他抬眼一看:原來是羅伯達正俯身佇立在他跟前。他的神經一下子緊張極了,連嗓子眼和嘴唇也都發幹:因為,他夢寐以求的機會終於來到了。同時,他還看到羅伯達心神也緊張極了,幾乎都透不過氣來:顯然她明白自己這種舉動太大膽,而且是在欺騙自己。

  「樓上送下來的這一捆,早就弄『岔』了,」(本來她是要說弄「錯」了)她一開口,就語無倫次地說。「差不多都打完了,我才發現。應該是15·5,我差不多都給打上16了。請您原諒。」

  克萊德發覺她說話時有點兒強作笑顏,故作鎮靜的樣子,可她兩頰幾乎煞白,她的手,特別是拿著那捆領子的手,卻在瑟瑟發抖。他馬上明白:儘管她上他這兒來,說明她工作認真、恪守廠規,可其中還包含著更多東西。瞧她軟弱、駭怕,但又被愛情所驅使,她這是來向他求愛的,給了他一個求之不得的機會,巴望他能好好利用它。這在眼前突然出現的景象,一時間讓他感到既窘迫,又震驚。可他還是振作起來,索性厚著臉皮,大獻殷勤,這在過去,他對她從來都不是這樣的。她迷上了他——這是明擺著的。她對他真有情意,她聰明得很,讓他有機會跟他說說話。真了不起!瞧她這種大膽,該有多可愛。「哦,這算不了什麼,」他說話時對她裝出勇敢而又大膽的樣子,其實,即使在此刻,他在她面前也並不見得真的這樣大膽。「我送樓下洗布間去漂洗一下,再看能不能重新打上,這就得了。說實話,這並不是我們的差錯。」

  他非常熱情地向她微微一笑,她也很勉強向他報以一笑,身子早就轉了過來,深怕她的來意太外露了。

  「不過,你先別走,」他馬上找補著說。「我想問你一件事。打從星期天起,我一直想找機會跟你說話。我希望你我在什麼地方見見面,好嗎?固然,這兒有廠規,說一個部門的負責人不得跟本部門女工有任何來往——可我是說在廠外嘛。不過,不管怎麼說,我還是希望你和我見見面,好不好?你要知道,」他迷人而又哄誘地沖她的眼睛笑著說,「打從你來這兒之後,我一直在想你,幾乎快瘋了,而在那個星期天之後,也就更糟了。現在,我可不讓在你我之間還有什麼老的條條框框。那你說呢?」

  「哦,我也不知道……」羅伯達回答說。如今,她如願以償之後,卻對她自己這種膽大妄為反而感到害怕了。她忐忑不安地舉目四望,覺得打印間裡每一隻眼睛都在直瞅著她。「我住在牛頓夫婦那裡,您知道,他們就是我那個女友的姐姐、姐夫,而且他們循規蹈矩,嚴格得很。要是在——就不一樣了,」她原來想說,「要是在我自個兒家裡」,可是,克萊德把她的話兒給打斷了。

  「哦,千萬請你別說不,好嗎?請你千萬不要這樣說。我非要見你不可。我不會給你添什麼麻煩,這就得了。要不然,我也樂於上你家去找你。你明白就這麼回事。」

  「哦,不,您千萬別那樣,」羅伯達提醒他。「反正現在還不行。」這時她心裡亂糟糟,無意之中讓克萊德知道:她正巴不得他過了一陣子去看她。

  「好吧,」克萊德微微一笑。他看出她已經部分讓步了。「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不妨在這兒街上——就在你住的那一條街上溜達溜達。反正街的盡頭,也沒有什麼房子了。不然的話,就去那個小公園——莫霍克——正好在莫霍克街上『夢鄉』以西。就在河邊。你不妨上那兒去。我會在電車站等你。

  你說這樣好嗎?」

  「哦,我覺得有點兒害怕——我這是說走得太遠了。我從來都沒有這樣過。」她說話時顯得那麼天真坦率,克萊德不由得被她迷人的神態傾倒了。只要想一想,他這是在跟她約定幽會啊。「在這兒,不管上哪兒,我就怕獨個兒去,您知道吧。人們都說,這兒的人淨愛說風言風語,而且,不用說,肯定有人會看見我。不過——」

  「是啊,不過怎麼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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