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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再說吉爾伯特或塞繆爾,不論他們哪一位,只要一到廠裡——他們身上穿著最漂亮的夏裝,不是斯米利、拉奇、戈特博伊,就是伯基克,全是公司裡高級職員陪同,在這個規模宏大的工廠裡,作一次非常嚴肅、乃至於有如皇上聖駕出巡一般的視察,跟下面各部門負責人商量工作,或則聽取他們的報告。可他呢——就是這個吉爾伯特的嫡堂兄弟,這個大名鼎鼎的塞繆爾的親侄子——卻被扔在一邊,獨自漂泊,形容憔悴。而這一切,現在他已看得很清楚,不外乎是因為:在他們看來,他還不夠理想。他父親不象他這個了不起的伯父那麼精明能幹——他母親(但願上帝保佑她)不象他這個冷冰冰的、目空一切、漠不關心的伯母那麼顯赫,或是那麼老練。離開這兒,不就是最好也沒有?他上這兒來,說到底,不就是很蠢嗎?也許,這些顯貴的親戚,壓根兒都不想幫他大忙吧?

  孤獨、怨恨、失望,使他先是想到格裡菲思家和他們那個世界(特別是一想到那個美麗的桑德拉·芬奇利,至今他心中還是熱辣辣的),繼而又想到羅伯達,以及她和他自己目前的那種境遇。儘管她是一個貧苦的女工,但跟他每天接觸到的任何一個姑娘相比,都要動人得多呢。

  格裡菲思一家人堅持認為象克萊德這樣身分地位的人不應該跟羅伯達這一類姑娘來往,無非因為她是在廠裡做工的,這有多麼不公道,多麼可笑。因此,他甚至不能跟她交朋友,帶她一塊兒遊湖去,或是上她那個小小的家裡作客去。可他又無法結識比他身價更高的人,也許是一來沒錢,二來沒有接觸機會吧。再說,羅伯達長得又是那麼漂亮——簡直非常漂亮——而且,依他看,還特別迷人哩。這時,他仿佛看見她正在機器旁動作敏捷而又優美地幹活,看見她那長得勻稱的胳臂和雙手、她那光滑的肌膚,以及她向他微笑時那一雙明眸。這時,經常在廠裡使他激動不已的情緒,正好湧上了他心頭。不管窮也好,不窮也好,她只不過運氣不好才當女工的,他認為,他要是能跟她在一起,只要不是非同她結婚不可就會很幸福。因為,現在他對婚姻的願望已被格裡菲思那個上流社會深深地影響了。可是,羅伯達卻又使他欲火中燒。要是他能鼓足勇氣跟她多談談——哪天從廠裡送她回家——星期六或是星期天,同她一塊來到湖上劃划船——只是跟她一塊消磨時光,沉醉在那夢幻之中,該有多好!

  他繞過突入湖面的一塊岬角,那裡有一片高大樹木和灌木叢,淺灘處漂著好幾十朵睡蓮,偌大的葉子一片片浮在靜止不動的水面上。左邊湖岸上,有一個姑娘佇立在那兒,正凝望著那些睡蓮。由於陽光直照著她的臉,她就摘下帽子,一手遮在眼前,低頭俯視著湖面。她的嘴唇微微張開,漫不經心露出詫異的神情。他停了槳望著她時,心裡思忖:她長得多美啊。一件淡藍色胸衣,袖子只到臂彎上。那條深藍色法蘭絨裙子,越發顯出她身姿秀拔。難道這是羅伯達嗎?!不,決不會的!啊,這果真是她!

  克萊德還沒來得及思索,差不多快要劃到她跟前,離岸邊大約二十英尺光景。他抬頭望著她,臉上就象始料所不及、突然實現了夢想的人那樣放出光彩。而對於羅伯達呢,他好似一個突然顯現的歡樂的精靈,一個從煙霧縹緲之中,或是生生不息的活力中形成詩意一般的產物,於是她佇立在那裡,凝神俯視著他,嘴邊情不自禁泛上笑意,露出她在心情愉快時常有的一種美。

  「天哪,奧爾登小姐!原來是你呀?」他大聲嚷了起來。「我心裡正在納悶究竟是誰呢?我在靠岸前還說不準是不是你呢。」

  「哦,就是我呀,」她格格大笑起來,既感到不好意思,又因為果真是他,不免有些赧顏。她又見到了他,顯然很高興,儘管一開頭多少還得掩飾一下,可是繼而一想到跟他來往看來會惹起麻煩,她馬上又感到困惑不安。因為這樣一見面就意味著跟他有了來往,也許就有了交情;她心裡再也不會拒絕他了,讓人家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吧。反正這兒還有她的女友格雷斯·瑪爾。要不要向瑪爾說說克萊德的事?讓瑪爾知道她對克萊德很感興趣呢?這時,她已心亂如麻。不過,她還是禁不住露出坦率、喜悅的微笑,兩眼直瞅著他。她一直在朝朝暮暮想念他,而且夢想著自己能高高興興地、不用擔心地見到他,給他留下好印象。如今,他已來到了她跟前。他就在這裡,她也在這裡——這是再無傷大雅也沒有了。

  「你只是出來溜達溜達吧?」他終於迫使自己說出了這麼一句話,雖然見她佇立在面前,由於驚喜交集,他不免感到有些尷尬。但他一想起她一直在凝視著湖面,便找補著說:「你要採摘一些睡蓮嗎?我覺得,你是在尋摸睡蓮吧?」

  「哦,哦,」她回話時依然在微笑,兩眼直瞅著他,因為他那烏黑的頭髮正被微風吹拂,淡藍色襯衫敞著胸口,兩袖高高地卷起,他在漂亮的藍色遊船上操著一把黃色劃槳——此情此景簡直使她銷魂。她要是能把這樣一個年輕人征服了——就歸她一人所有,對於他,除了她以外,全世界誰都沒有份,該有多好!要是這樣,就好比進了天堂——她只要能得到他,世界上任何東西她都不希罕了。此刻他就在她腳下,正當晴朗的盛夏七月裡一個下午,他坐在一隻漂亮的小劃子裡——這一切,她覺得都是那麼新鮮,那麼可愛。就在這時,他抬起頭來,驚喜地直沖著她笑。而她的女友格雷斯正在後面很遠的地方尋覓菊花。可是她會怎樣呢?她究竟又該怎樣呢?

  「我正在看看有沒有路可以到達那兒,」她心情不免有些緊張地接著說,話音幾乎在顫抖。「這兒岸邊我至今還沒見過有睡蓮呢。」

  「你要多少,我就給你多少,」他興高采烈地大聲嚷道。「你只要待在這兒不動。我馬上就給你送來。」可他轉念一想,要是把她接到船上,跟自己在一塊,豈不更美。於是,他找補著說:「不過,聽我說——你幹嗎不到我的船上來?船上足夠兩人坐的,你要上哪兒,我就可以把你送到哪兒。離這兒湖面不遠,睡蓮更好看,就是那一邊,也還有哩。繞過那個小島,我還見過許許多多睡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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