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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坐在羅伯達另一頭的霍達·佩特卡娜斯一聽見最末這句話,便格格大笑,說:「這兒人人都有這麼個看法。何況他也不象吉爾伯特·格裡菲思先生那麼傲氣呢。」

  「那他也有錢嗎?」羅伯達心裡在想克萊德,就開口這麼問道。

  「我可不知道。人家說他沒有錢,」她不以為然地嘴唇一噘說。她跟其他女工一樣,對克萊德倒是也很感興趣。「他原先是在防縮車間做過。依我看,那時他幹的只是按日計工。不過,聽說他是要熟悉這一行不久前才上這兒來的。也許他在這裡也待不了多久的。」

  羅伯達一聽到最後這句話,突然心慌了。迄至今日,她總是竭力告誡自己:她對克萊德不存任何羅曼蒂克幻想。可是如今聽說他隨時有可能調走,以後她永遠也見不到他了,不由得使她心亂如麻。瞧他那麼年輕,那麼活潑,那麼迷人。而且,對她也很喜愛。是的,那是明擺著的事。可是,說實話,她是不應該有這個想法的,也不應該吸引他的注意,因為他在這裡是那麼重要的一個人物——比她可高得多哩。

  羅伯達一聽說克萊德有如此顯貴的親戚,甚至可能還很有錢,也就不敢肯定他會對她真正感到興趣,這原是符合當時她複雜的心態。她不是一個窮苦的女工嗎?他不是大富翁的親侄子嗎?當然,他是不會跟她結婚的。那末,他還想跟她建立什麼樣的正當關係呢?不,她千萬要小心提防他。

  第十五章

  這些天來克萊德一想到羅伯達,以及他自己在萊柯格斯的處境,多半就心慌意亂了。吉爾伯特不是警告他不准跟這裡的女工交往嗎?另一方面,就他每天的實際生活來說,跟以前並無不同。除了他遷入佩頓太太的家,現在住的這條街道和周圍環境層次較高之外,說實話,他並不見得比借住柯比太太家時好多少。在那裡,他至少還可以跟那些年輕人相聚在一起,只要他認為跟他們接近也是無傷大雅的話,那末,他們這夥人都會逗樂兒,不至於使他感到十分孤單。如今,除了佩頓太太有一位年齡跟她相仿的單身兄弟,還有她的一個三十歲的兒子——骨瘦嶙峋,沉默寡言,在萊柯格斯一家銀行裡任職——以外,他就尋摸不到一個能夠或是願意使他開開心的人了。他們同他平日裡接觸到的那些人一樣,認為:既然他在此地有親戚,也就用不著跟他套近乎,要不然反而有一點兒不知趣了。

  另一方面,儘管羅伯達並不是出身于他如今一心躋入的上流社會,但她身上還是具有一種使他無限迷戀的魅力。由於他非常孤單難受,尤其是他天生具有一種日益強烈的本能,驅使他成天價兩眼離不開她,同樣,她也兩眼離不開他。他們倆的目光,不時偷偷地,但是緊張而又熾烈地相遇在一起。要是克萊德向她遞了一個眼色——那末,羅伯達往往也馬上偷偷地投去一瞥——壓根兒不希望他發覺,哪知道他只覺得先是渾身酥軟無力,接下來便有一種夠熱辣辣的感覺。瞧她那張俊俏的嘴巴,那雙迷人的大眼睛,還有她那熠熠生輝,但又往往羞羞答答、躲躲閃閃的微笑!啊,她有那麼漂亮的胳臂,還有她的身姿儀態,又是那麼端莊、柔軟、多情,而且輕盈矯捷。只要他膽敢跟她交朋友——先跟她談談,然後就在什麼地方同她會面——但願她一口應允,但願他有這股子膽量啊。

  惶惑。熱望。那些熾烈的渴念的時刻。他在這兒生活有違悖常理和自相矛盾之處,說實話,這使他不僅感到困惑,而且還為之惱怒——如今,儘管他還是如此孑然一身,憂心忡忡,可是熟識他的人,卻照例臆想他出入在上流社會,該有何等春風得意。

  因此,為了個人適當娛樂消遣,既要保住自己現有身分地位,而又不讓那些臆想他一定忙於上流社會交際應酬的人發現,近來他常在週末下午與星期天去格洛弗斯維爾、方達和阿姆斯特丹等地觀光遊覽。還去過格雷湖和克拉姆湖,那兒都有湖濱浴場、更衣室,還出租游泳衣和遊船。他心裡常常在想,要是碰巧他博得格裡菲思一家人青睞,那他就必須盡可能具備上流社會交際酬酢的各種修養,無意中他結識了一個人,此人對他很有好感,而且游泳、跳水也都會,因此,游泳、跳水這兩項,克萊德已經學得頂呱呱了。不過,說實話,他對劃小劃子卻入了迷。穿上一件旅遊襯衫、一雙帆布鞋,以及襯托出他那瀟灑風度的夏裝打扮,劃著一隻鮮紅色,或是深綠色、天藍色的計時收費的小劃子,蕩漾在克拉姆湖上,這才叫他開心呢。這時,眼前夏日風光,猶如懸在空中的仙山瓊閣,特別是當一兩朵夏雲飄過藍天的時候。克萊德也就沉浸在白日夢裡:仿佛他是那些殷實的公司裡頭的一員,時常去萊柯格斯以北那些有名的遊覽勝地——拉凱特湖——斯克隆湖——喬治與張伯倫湖——跟萊柯格斯的富人(只有他們才有錢來此遊覽)一起跳舞,玩高爾夫球,打網球,劃劃小劃子。

  大約就在這時,羅伯達跟她的女友格雷斯也發現了克拉姆湖,而且認為附近小湖雖多,但就數它最秀麗、最幽靜,對此,牛頓夫婦也表示同意。因此,她們也往往喜歡在星期六或星期日午後來到這裡,順著西邊湖濱一條早就被行人踩出來、一直通往叢林的小道漫步。有時她們坐在樹蔭下,盡情欣賞湖上風光,因為她們都不會划船、游泳。四周圍還長著許多野花和野生漿果可以採擷,二十步開外,從一些低濕的岸邊,還可以攀摘到花蕊嫩黃的潔白睡蓮。這些睡蓮真是太誘人,已有兩回了,她們這兩位採花女把幾大抱從田野裡和湖邊采到的花送給了牛頓太太。

  七月裡第三個星期天下午,克萊德如同往日裡一樣孤單憋悶,正坐在一隻深藍色小劃子裡,沿著離租船處大約一英里半湖的南岸向前劃去。他早就把外套和帽子脫掉,心裡不免有點兒悻悻然,沉溺於他確實心馳神往的生活方式的夢幻之中。放眼湖上,到處可以見到許許多多小劃子,或者樣子比較笨拙的遊船上,都有年輕的和成年的男男女女。偶爾從湖面上傳來了他們的歡聲笑語。遠處,還有別的一些小劃子和幸福地相愛著的夢幻者,此情此景——克萊德總覺得跟他的孑然一身恰好形成了強烈的對照。

  不拘是哪一個年輕人,只要跟他的姑娘卿卿我我在一起,這一情景照例會激起克萊德與生俱有的那種被壓抑而又反抗著的性的本能的衝動。那時,他心中會呈現出另一幅圖景:要是他有幸出生在另一個家庭,那末,此時此刻,他也許就在斯克隆湖上,或是在拉凱特湖上、張伯倫湖上,跟桑德拉·芬奇利或是別的象她那類姑娘一起坐在小劃子裡,操著槳,欣賞比這裡更美的湖邊景色。要不然,也許他正在溜馬,打網球,或是傍晚上舞會,或是開了一輛大馬力的汽車到處兜風,而桑德拉就緊挨在他身邊,可不是嗎?他不禁感到非常孤獨和坐立不安,何況他眼前所見到的這一切,使他更加苦惱,因為他放眼望去,好象到處都是愛情啊,羅曼史啊,心滿意足啊。怎麼辦?該上哪兒呢?他可不能一輩子這麼孤零零啊。他呀太可憐了。

  回憶和思緒使他又回想到駭人慘事發生以前,他在堪薩斯城那些屈指可數的快樂、幸福的日子,想到了拉特勒、赫格倫、希格比、蒂娜·科格爾、霍丹斯、拉特勒的妹妹路易斯——一句話,想到了慘案發生時他與他們不分你我的那一撥放蕩不羈的夥伴們。接下來就是迪拉特、麗達、澤拉——同他們在一起,當然羅,比現在這樣孤零零要好得多了。難道說格裡菲思家再也不會給他更多的照顧了嗎?他上這兒來,就僅僅為了讓他的堂兄嘲笑,被有錢的伯父的子女以及他們那個上流社會甩在一邊、壓根兒不理不睬嗎?從許許多多有趣的事例中,他一眼就可看出,上流社會那個圈子裡頭的人,過著享有特權、逍遙自在,當然也是非常幸福的生活。即便現在,時值沉悶的夏季,本地各報差不多每天都刊登他們四出觀光遊覽的消息。塞繆爾·格裡菲思、吉爾伯特·格裡菲思來萊柯格斯時,他們豪華型大轎車就停在辦公大樓門前——有時,在萊柯格斯飯店酒吧間或是威克吉大街府邸門前,偶爾也會看到一群上流社會年輕人,他們這些人回城裡來,只不過待上個把鐘頭,或是至多一個晚上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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