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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從那時起,一直到星期日傍晚,在這整段時間裡,他早已不再去想麗達、迪拉特,或是澤拉,淨在想這次大好機會。有幸親臨如此高門鼎貴的府邸,顯然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現在他看得很清楚,這件事中唯一的障礙,還是這個吉爾伯特·格裡菲思,此人不論在何時何地,始終用那麼嚴肅、冷峻的目光打量他。到時,也許他就在那裡,恐怕他又要擺出一副唯我獨尊的派頭,逼使克萊德感到自己地位低下——克萊德有時不能不承認吉爾伯特果然是常常得逞的。毫無疑問,要是他(克萊德)在格裡菲思一家人面前表現得太神氣,事後吉爾伯特准在廠裡工作上找岔兒,來報復他。比方說,他可以在他父親面前說些淨是對克萊德不利的話。當然,如果老是把克萊德放在這個糟透了的防縮車間,也不給他表現機會,那他還有什麼出人頭地的指望呢?克萊德一到這裡,就同這個長相簡直跟他一模一樣,但不知怎的總是容不了他的吉爾伯特給撞見了——這真可以說是他倒黴透頂。

  不過,儘管心中有這麼多疑慮,克萊德還是決定要充分利用這次大好機會。於是,星期日傍晚六點鐘,他就動身去格裡菲思府邸,因為即將面臨一次考驗,心裡也就非常忐忑不安。他一走到大門口,經過一座拱形的大鐵門,走上一條迂回曲折、路面寬敞的磚砌過道,徑直來到了主樓正門入口處。他幾乎感到有如探險時的心驚膽顫,舉起了大鐵門上沉甸甸的門閂。當他沿著過道徑直往前走去的時候,心裡想他很可能成為一雙雙犀利而又嚴厲的眼睛注視的對象。說不定塞繆爾先生,或是吉爾伯特·格裡菲思先生,或是格裡菲思兩姐妹裡頭的一個,正從掛著厚厚的窗簾後面仔細看著他。從樓下窗子裡,有好幾盞燈正迸射出一種柔和、誘人的亮光。

  不過,克萊德這種惴惴不安的心境,畢竟是瞬息即逝。因為,不一會兒一個僕人打開了門,接過他的外套,諸他走進那個給他印象很深的大客廳。即便克萊德見識過格林-戴維遜大酒店和芝加哥聯誼俱樂部,照樣覺得這個大客廳非常華麗,廳內陳設精緻漂亮,還有富麗堂皇的地毯、掛幔,等等。一座又高又大、火苗兒正旺的壁爐前,圍著一些沙發和椅子。此外還有幾盞燈、一台高高的座鐘和一張大桌子。這時客廳裡一個人也沒有。不過,就在克萊德坐立不安、東張西望之際,只聽到從客廳後面大樓梯上傳來綢衣窸窣的響聲。但見格裡菲思太太,一個秉性溫和、瘦骨嶙峋、臉色蒼白的婦人,正下樓朝他走來。可是她步履輕盈,態度可親,雖說跟她往日一樣,不免有些拘謹。寒暄之後,他覺得在她面前心情相當輕鬆自在。

  「我的侄兒,可不是嗎?」她微笑著說。

  「是的,」克萊德回答得很簡短,但由於心裡緊張,就顯得異乎尋常地一本正經。「我——就是克萊德·格裡菲思。」「見到您,我很高興,歡迎您上我們家裡來,」格裡菲思太太一開頭就這樣說,語氣顯得相當泰然自若,這是多年來她跟本地上流社會人士交際應酬的結果。「當然羅,我的孩子們也很高興。貝拉和吉爾伯特正好都不在家,不過,我想他們馬上就會回來的。我丈夫此刻正在休息,但我剛才聽到他走動的腳步聲,大概一會兒就下樓了。請您在這裡坐坐,好嗎?」她指著他們中間的一張大沙發。「星期日晚上,我們通常僅僅家裡人在一塊吃飯,所以,我想,要是您能來,跟我們一家人敘敘,那可敢情好呀。您覺得萊柯格斯怎麼樣?」

  她在壁爐前一張大沙發上坐下,克萊德為了表示尊敬她,怪彆扭地坐在離她有相當距離的座位上。

  「哦,這個城市——我可非常喜歡它,」他儘量模仿她的口吻,笑眯眯地回答說。「當然羅,我去過的地方還不太多,不過,就我所見到的來說,我是喜歡這個城市的。我一輩子所見過的大街,就數你們這條街最漂亮的了,」他興沖沖找補著說。「房子都這麼大,院子又這麼美啊。」

  「是啊,我們萊柯格斯人常常把威克帝大街引以自豪,」格裡菲思太太微笑著說。這條大街上她自己府邸那種顯赫榮光,她歷來是讚不絕口的。她和他丈夫一直不斷往上爬了這麼長時間,才到達了這條大街。「不拘是誰,見了這條大街,好象都有同感。這條大街是很多年以前才修建而成的,那時節,萊柯格斯還只不過是一個村子罷了。不過,只是在最近十五年內,才變得象現在那樣漂亮。」

  「哦,現在,您一定得給我談談您媽媽、爸爸的情況。您也知道,我跟他們從沒有見過面。當然羅,我時常聽我丈夫談到他們——那就是說,談到他的弟弟,」她給自己糾正說。「我想,他也從來沒有見過您媽媽吧。您爸爸近來好嗎?」

  「哦,他身體很好,」侄子回答得很簡短。「媽媽也很好。目前他們住在丹佛。從前,我們在堪薩斯城住過,但三年前全家都搬到那邊去了。最近,我還接到媽媽一封信。她說一切都很好。」

  「這麼說,您和她一直通信,是嗎?那很好,」她微笑著說,因為克萊德的模樣兒使她很感興趣,而且,就總體來說,她還相當喜歡克萊德的模樣兒。他長得那麼雅致,舉止儀態,又是那麼落落大方。最主要的是,他長得活象她自己的兒子,開頭她大吃一驚,繼而卻被他所吸引住了。要說還有哪兒不象的話,那就是,克萊德長得比她兒子高大些、結實些,因此也就更瀟灑些,這一點只怕她決不肯坦白承認罷了。因為她覺得,吉爾伯特雖然脾氣倔強,有時甚至對媽也要怠慢無禮,這種情況確實存在,然而卻也是一種習慣性的矯揉造作。在她心目中,吉爾伯特依然是個精明強悍,幹勁十足的青年人,善於衛護自己和自己所作的結論。而克萊德就比較軟弱,模棱兩可,畏縮不前。她兒子的才能,想必是由她丈夫的天賦和她的家系中跟吉爾伯特十分相象的某些親戚的血統造成的。至於克萊德,他的性格之所以軟弱,也許由於他父母乃是市井細民的緣故吧。

  格裡菲思太太解決這個問題時,完全袒護自己的兒子。隨後,正當她要打聽一下克萊德的兄弟姐妹的情況時,突然塞繆爾·格裡菲思走了進來,把她的話給打斷了。這時,克萊德早已站了起來。老格裡菲思再一次用犀利無比的目光把他打量了一遍,發現他至少在外表上還令人十分滿意,開口說:「哦,是您在這兒,嗯?後來我就再沒有見您,他們已把您安置好了,是吧?」

  「是的,先生,」克萊德回答說,並在這位大人物面前必恭必敬地鞠了一躬。

  「啊,那敢情好。請坐!請坐!他們把您安置好了,我很高興。我聽說現在您在底下防縮車間工作。說不上是一個令人愉快的地方,不過,要從頭學起嘛,也不算是一個壞地方——都得從基層做起。頂呱呱的人,有時候就是這樣開始的,」他微微一笑,找補著說,「您來的時候,我正好去外地,要不然,我早就跟您會面啦。」

  「是的,先生,」克萊德回答說。直到格裡菲思先生已坐在長沙發旁邊一張寬大的椅子裡,克萊德才敢再坐下來。格裡菲思先生見克萊德身穿一套普通的常禮服、一件打褶的漂亮襯衫,系上一條黑領帶,跟前次在芝加哥看到他所穿的俱樂部制服相比,就覺得他甚至比過去還漂亮些——根本不象他兒子吉爾伯特所說的那樣不顯眼和微不足道。不過話又說回來,他也何嘗不知道做生意需要魄力和才幹,而且發覺克萊德無疑缺乏這些素質,因此,他倒是很希望能從克萊德身上看到更多活力和幹勁。這就更加富有格裡菲思家族的特色,也許會讓他的兒子更加高興哩。

  「喜歡您現在的工作嗎?」他屈尊俯就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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