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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然而,塞繆爾·格裡菲思又找補著說,使他兒子深為不滿:「最近得請他上我們家吃飯,好不好?這件事我早就想過,可就是一直沒得空。事前我早就該跟你媽說一聲。他一直沒有來過這裡,是不是?」

  「沒有,先生,我可沒聽說過,」他態度冷峻地說。這事他壓根兒不喜歡,但他為人八面玲瓏,不便立時表示反對。「我想,我們個個都在等你的意見呢。」

  「那敢情好,」塞繆爾接下去說,「你們最好瞭解清楚他住在哪兒,就去請他來吧。定在這個星期日得了,反正我們沒有什麼別的事。」他發覺兒子的目光裡有一絲兒遲疑乃至於不贊成的神色,就找補著說,「不管怎麼說,吉爾,他總是我的侄子,你的堂弟,我們可不能壓根兒不睬他。你知道,那是要不得的。今兒晚上,你最好跟你媽說一聲,要不然我來說,這事就由我來安排了。」他在桌子抽屜裡找了一會兒文件,這時關上抽屜,站了起來,取下帽子和大衣,走出了辦公室。

  這次談話後給克萊德送去了一份請帖,邀他星期日下午六點半上格裡菲思家便飯。通常星期日中午一點半,他們照例設宴,邀請本地或是別處來訪的一兩位至親好友。到六點半,這些客人差不離都走了,格裡菲思一家人裡頭有時也有一兩位走了,那時,格裡菲思夫婦和麥拉就在一起共進便餐——而貝拉和吉爾伯特往往上別處赴約去了。

  可是這一回,格裡菲思太太、麥拉和貝拉一起商量後決定,到時她們都準備參加,只有吉爾伯特一人例外,因為一是他反對這件事,二是他另有約會。他說,到時他在家最多只能待一會兒。這麼一來,吉爾伯特很高興地看到招待克萊德僅僅限於本家族小圈子內,就不會跟午後或許突然來訪的重要親友碰頭,因而也用不著把克萊德向客人們進行介紹和說明了。此外,還可以有機會讓他們完全不受任何約束地親自觀察一下他,看看究竟該如何看待他。

  這時,克萊德覺得自己跟迪拉特、麗達和澤拉的關係已成為棘手的問題,突然間又受到格裡菲思家這次決定的影響。那天晚上在舒曼家裡聚會以後,儘管當時克萊德心中猶豫不決,可他們三個人(包括麗達本人在內)還是認為他一定被她的魅力所傾倒了,因此,向克萊德作出了各種各樣的暗示。最後,由迪拉特出面直接向他提出了邀請,也可以說是一種提議,大意說:既然他本人和克萊德跟那兩位姑娘已建立了同志般友情,他們不妨去哪兒作一次週末旅行——最好去尤蒂卡或是奧爾巴尼。姑娘們,當然羅,一定會去的。他可以通過澤拉跟麗達事前說定,如果克萊德心裡對這事能不能談成還有疑慮或是擔憂的話。「您知道,她是喜歡您的。前天澤拉跟我說,她認為您很帥。是姑娘們的寵兒。怎麼樣?」他怪親熱地輕輕推了一推克萊德的胳膊肘——這種親熱的關照,要是在過去,克萊德恐怕決不會放過的,可現在並不喜歡,因為他認為自己隸屬於一個新的、更高貴的圈子,而且還深知自己在萊柯格斯是何許人也。是的,真可以說,這些傢伙只要覺得你比他們高出一頭,就這麼起勁兒!

  再說,迪拉特這個建議,雖然從某個觀點來看很帶勁,很迷人——但也可能給他招來無窮的麻煩——可不是嗎?首先,他沒有錢——到現在為止,一星期才只有十五塊美元——要是指望他這樣大手大腳花錢出去旅行,那他當然是辦不到的。車費、飯費,以至旅館住宿費,也許兩個人還要坐坐小汽車。這麼一來,他就得跟他幾乎還不瞭解的麗達變得關係很密切。以後,說不定她就覺得在萊柯格斯這裡也可以繼續這麼親親熱熱的——還指望他經常去看她——帶她到處玩兒去——然後——唉,老天哪,萬一讓格裡菲思一家人,他堂兄吉爾伯特聽說了,或是看見了呢。澤拉不是說過,她老是在萊柯格斯街上碰見吉爾伯特嗎?說不定在什麼地方,說不定什麼時候,正當他們倆在一塊時——恰巧給吉爾伯特撞見了?這樣,吉爾伯特不就會認定克萊德跟迪拉特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商店小夥計過往很密切嗎?說不定他在這裡的終身事業也就此完蛋了!誰知道這樣下去還會招致什麼樣的後果啊?

  克萊德咳了一聲,說的淨是各種各樣的托詞。現在他工作多,沒有空。此外——象那樣擔風險的事——他可得先考慮一下。他的那些親戚,你也清楚嘛。再說,星期日與下星期日,他廠裡還有不少緊急工作,使他沒法離開萊柯格斯。看來還得過了這一陣再說。其實,有時他也回想到麗達的魅力,使他心中困惑不安。這時,由於他搖擺不定的性格,直接違背自己先前作出的決定,心裡又在盤算另一種計劃——是不是在兩三個星期內應該儘量節省自己開支,然後照樣出去玩兒。他早已在積攢一些錢,打算買一套新晚禮服和一頂折疊式大禮帽。這筆錢能不能動用一部分呢——雖然他也知道這麼一個計劃完全是錯誤的了。

  那個俏麗、豐腴、肉感的麗達啊!

  可是以後,正好在這個時刻,格裡菲思家的請帖來了。有一天,傍晚時分,下班後回來,已很困累,可心裡還在盤算迪拉特這個誘人的提議,他發現自己房裡桌子上有一封信。是重磅紙,很漂亮,是他不在家時,由格裡菲思家一個傭人送來的。信封封口處浮凸出「E.G.」的縮寫字樣,特別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馬上把信拆開,急忙讀來:

  我親愛的侄兒:

  自從您來這兒以後,我丈夫經常去外地出差。我們雖然一直希望您來,可是總覺得最好還是等他有空時再說。

  最近他比較空些,要是您覺得方便,能在星期日下午六點鐘跟我們共進晚餐,那我們將感到非常高興。我們的晚餐是非常隨便——只有家裡人——因此,不論您能來,或是不能來,您用不著再寫信,或是打電話。而且您也用不著特別穿上什麼晚禮服。不過,還是請您盡可能來。見到您,我們一定很高興。

  您誠摯的伯母

  伊麗莎白·格裡菲思

  克萊德讀了這封信,心中又充滿了羅曼蒂克的夢想,因而還不切實際地用它來激勵自己。最近他一直默默無聲,在防縮車間幹他最膩味的活兒,這時,有一個念頭使克萊德心中越發困惑不安:也許他的探求到頭來只不過是一場空,他那顯貴親戚也不會真的跟他建立什麼關係。可現在,看吧——這兒就有這麼一封堂堂正正的信,上面還寫著「見到您,我們一定很高興」。這封信好象說明,他們對他的看法也許並不是那麼壞。塞繆爾·格裡菲思經常去外地出差。問題就在這裡。現在,他就可以見到他的伯母、他的堂兄妹,還可以到那座大公館裡去。一定非常了不起。往後,也許他們會關心他的命運——有誰知道呢?正當他幾乎認定他們不會關心他的時候,他們忽然惦念起他來了,該有多走運啊。

  他對麗達的迷戀,一下子就煙消雲散了,至於他對澤拉和迪拉特的興趣,就更不用提了。乖乖!跟社會地位遠遠地低於他——一個格裡菲思家族成員——的那些人廝混在一起,甘冒危及他跟這一名門世家關係的風險,那可要不得!這是天大的錯誤。眼前及時送來的這封信,不就證明了這一點嗎?幸虧(多麼運氣啊!)他一直很明智,始終沒有同意這次旅行。因此,從現在起他必須不聲不響地逐漸中斷同迪拉特的這種親密關係——而且,要是必要的話,甚至還要從柯比太太家搬出來——要不然,就乾脆說,他伯父已提醒過他——說到底,只有一句話,斷斷乎不可再跟這撥人廝混在一起了。象那樣再廝混在一起,是萬萬不行的。它將危及由於新近來了伯母邀請信而維繫著的個人前途。現在,他已不再想到麗達和尤蒂卡之行等事了。相反,他心裡又開始琢磨起格裡菲思一家人的生活情景,他們常去玩兒的那些迷人的地方,以及在他們周圍那些有趣的人物,等等。他馬上想到,他要上伯父家作客,就非得有一套晚禮服,至少也得有一套無尾常禮服。於是,轉天上午,他得到凱默勒許可,十一點就下班,到一點鐘再上班。在這段時間裡,他就用自己的積蓄,買了一套無尾常禮服、一雙漆皮鞋,還有一條白色絲圍巾。他這才放心了,覺得自己經過這麼一打扮,諒必給人留下一個好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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