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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您知道吧,我們本來巴望您上星期日來吃飯的,可是沃爾特非要回家不可。不過,您可得一定要早些來啊。不管什麼時候都行。我可非常高興您來啊,」她笑了,她那褐色小眼珠在閃閃發亮。

  克萊德看到,由於他伯父的深孚眾望,他真的被威爾遜夫婦看成交際場合中的一大發現了。而所有其他人,不管年齡大小,對待他的態度也都是這樣。彼得·伊斯雷爾斯牧師和他的太太,本地印刷油墨商邁卡·邦珀斯夫婦和兒子,乾草、種子、飼料躉賣零售商馬克西米利安·皮克夫婦,花鋪老闆威特尼斯先生,以及本市地產商思魯普太太——他們個個都知道塞繆爾·格裡菲思和他聲名煊赫的家族,而這樣一個富翁的侄子克萊德,居然出現在他們中間,不由得感到有點兒離奇詫異了。唯一叫他們掃興的是:克萊德的態度太隨和,而沒有擺出應有的派頭來——並不是那麼頤指氣使和傲慢無禮。而他們這些人絕大多數對傲慢卻是尊敬的,哪怕是口頭上假裝指摘它。

  這一點,從年輕的姑娘們作風上看,表現得就更明顯了。現在,迪拉特到處在講克萊德那種重要的親戚關係,好讓人人都知道。「這位是克萊德·格裡菲思,塞繆爾·格裡菲思的侄子,吉爾伯特·格裡菲思先生的堂兄弟。知道吧。他是新來乍到,就在他伯父廠裡學做領子這一行。」克萊德分明知道這樣吹噓該有多麼膚淺,可對這些話給聽眾所產生的效果還是很高興。這個迪拉特,真是厚顏無恥啊。他因為仗著克萊德撐腰,竟然膽敢以屈尊俯就的口吻對所有的人說話,真是無恥之尤。他一刻都離不開克萊德,總是把他一會兒帶到這裡,一會兒又帶到那裡。事實上,他顯然已經決定,要讓他所熟識和相好的青年男女,全都知道克萊德是何許人也,而且,正是他,迪拉特,把克萊德引至本地社交界。還有,凡是他看不順眼的人,應該儘量跟他少見面——壓根兒不給介紹。「她呀,算得了什麼。她父親只不過在這兒開一家小小的汽車修理行。我要是您,就不跟她浪擲光陰啦。」或是說,「他在這裡算什麼。只不過是我們店裡一個小夥計罷了。」與此同時,他對有些人就滿面笑容,滿口恭維,或者至少也要在克萊德面前為他們低微的社會地位竭力辯解。

  隨後,他們克萊德介紹給澤拉·舒曼和麗達·迪克曼。她們兩人由於自出機杼,故意來得遲些,不外乎表示她們對交際應酬要比別人聰明老練一些。後來克萊德發現她們果真不一樣——不象迪拉特剛向他介紹的所有姑娘那麼樸實、拘泥。她們在恪守教規和道德上也不象上面那些姑娘穩重。克萊德一見到她們就發覺:她們簡直急巴巴想要馬上得到異教徒式的歡樂享受,可自己對此又不願承認——當然羅,她們竭力做到決不有損于自己名聲。因此,她們的舉止態度,乃至於介紹時她們的那種神情,使克萊德立時感到跟別的年輕教友迥然不同——她們並不見得都是離經叛道,而是只不過比別人要求更多的自由,同時也不是那麼拘泥、節制罷了。

  「哦,您就是克萊德·格裡菲思先生,」澤拉·舒曼說。「我的老天哪,您可活脫脫象您的堂兄,是吧?我常常看見他開汽車經過中央大道。您的情況沃爾特全都告訴我們了。您喜歡萊柯格斯這個地方嗎?」

  她一提到「沃爾待」這個名字時那種口吻,以及在她語調裡特有的那股親熱勁兒,讓克萊德馬上感到:她跟迪拉特的關係,肯定要比迪拉特自己說過的更加親密、更加隨便。她脖子上系一個猩紅色法蘭絨小蝴蝶結,兩側掛上一副石榴紅小耳環,身上穿一套非常整潔、緊貼身子的黑衣裙,裙子下擺綴有荷葉邊飾。看來這一切都足以說明:她並不反對顯露一下自己的身姿,而且對它還居然非常珍愛。她的這種心態,要不是因為她善於裝出一副假正經的羞答答的樣子,不消說,一定會在這樣一個地方引起人們議論。

  麗達·迪克曼是一位體態豐腴的金髮女郎,粉紅色臉頰,淡褐色頭髮,一雙淡藍色眼睛。她雖然不象澤拉·舒曼那樣富有挑逗性的漂亮,可她身上還是流露出某種在克萊德看來跟她女友表面上節制、實則放蕩不羈相一致的神態。克萊德覺察到,她的態度雖然很少令人想到偽裝的虛張聲勢,可還是表示出那麼順從,對他是故意如此,而且自然富有挑逗性。她們倆早已事前約定,要由麗達來逗引他。麗達對澤拉·舒曼非常傾倒,樣樣都要模仿她,她們如影隨形,寸步不離。當克萊德出現在她面前時,她嗲聲嗲氣地沖他一笑,讓他非常心慌意亂。當時他正在告誡自己,在萊柯格斯這地方,與人交往務必非常小心留神。但不幸的是,麗達如同霍丹斯·布裡格斯一樣,激起了他要求有進一步親密行動的念頭,哪怕這種念頭是不會引起問題也好,還是縹緲無影也好,反正使他感到困惑不安。可他一定要小心翼翼啊。他之所以在堪薩斯城遭到不幸,正是如同迪拉特眼前這種放蕩不羈的態度,以及這一類女郎的舉止作風所促成的。

  「好吧,我們就先來一點冰淇淋和點心,」迪拉特說了一些開場的話後才說,「隨後,我們可以悄悄溜走。你們倆最好到各處先轉轉,見人就得招呼一下。然後,我們在賣冰淇淋的地方見面。以後,要是你們高興,我們就從這兒溜了,嗯?你們看怎麼樣?」

  他兩眼望著澤拉·舒曼,好象是在說:「我們該怎麼辦最好,反正你心裡有譜。」她卻笑著回答說:

  「是啊。可我們不能馬上就走。我看見瑪麗表妹在那邊。還有媽媽。還有弗雷德·布魯克納。麗達跟我先去那兒轉一圈,以後跟你們碰頭,明白了吧。」說罷,麗達·迪克曼向克萊德嫵媚動人地一笑。

  迪拉特和克萊德在大廳裡轉悠了二十來分鐘,澤拉給了迪拉特一個暗號,他就跟克萊德一塊走到大廳中央擺上椅子賣冰淇淋的地方。不一會兒,澤拉和麗達好象不約而同地來了,他們就在一塊吃了一些冰淇淋和點心。然後,今晚任務全都完成了,而且好多人早已紛紛溜走了,迪拉特就說:「得了,我們也滑腳吧。就上你那兒去,好嗎?」

  「當然,當然,」澤拉低聲說,他們倆就一塊上衣帽間去了。該不該跟他們一塊去?克萊德心裡還是遲疑不決,因此只好悶聲不響。他連自己都鬧不清楚:對麗達是不是一見傾心了。不過,一走到街上,在看不到教堂和那些返家的尋找快樂的人們時,克萊德發現自己卻跟麗達在一起,澤拉和迪拉特早已走到前頭去了。克萊德挽著麗達的手臂,心想這准沒錯兒,可她卻硬是掙脫出來,用她那一隻暖和而溫柔的手放在他的肘彎裡,緊緊地偎著他,肩並肩地,幾乎全靠到他身上,喋喋不休地談論萊柯格斯的生活。

  她的話音裡,有一種甜蜜得令人迷醉的味道。這使克萊德很喜歡。她的身子顯得有些慵倦無力,仿佛放射出一種光或電子,吸引他,迷住他,因而使他身不由己。他很想撫摸她的胳臂,他覺得只要自己高興,這是做得到的——甚至還可以摟住她的腰肢,即使認識還不太久。不過,他心裡總算還想到,他是格裡菲思家族的一員——而且還是萊柯格斯的格裡菲思家族的一員——畢竟身價不同,正是這個原因,這次教堂主辦的交誼會上所有的姑娘全都對他這樣深感興趣,這樣大獻殷勤。可是,他儘管有這樣想法,到頭來還是輕輕地捏了一下她的胳臂,可她也並沒有表示不以為然的樣子。

  舒曼的家,是一幢方方正正的老式木結構大房子,頂上有一個方方正正的小閣樓,屋前有一塊草坪,四周有些樹木,顯得很僻靜。他們一進門,就來到了陳設漂亮的大客廳,這兒當然遠遠勝過克萊德過去見過的那些房子了。迪拉特馬上挑選唱片,然後把兩塊相當大的地毯卷了起來,露出很光滑的硬木地板。

  「這幢房子四周圍因為有一些樹木,再加上這些唱針特別講究,只發出很輕的聲音,」他說這話,自然是說給克萊德聽的,因為這時他還有一個印象,覺得克萊德也許是個很精明的人,每走出一步,都是小心留神的。「所以,街上一點兒都聽不見留聲機的聲音,是吧,澤爾?使用這些唱針,嘿,連樓上都聽不見。我們在這兒玩過、跳過不知道好多次了,都是一直玩到淩晨三四點鐘,可樓上的人全都不知道,是吧,澤爾?」「是啊。不過我爸爸耳朵有些背。媽媽只要一進房裡看書,就什麼都聽不見了。不過,一般地說,要聽見也很難啊。」

  「怎麼啦,難道說這裡的人都這麼反對跳舞嗎?」克萊德問。

  「哦,他們並不反對——廠裡的人並不反對——壓根兒不反對,」迪拉特插嘴說,「不過信教的人十之八九是反對的。我叔叔、嬸嬸就反對。今兒晚上我們在教堂裡碰上的人,幾乎個個都反對,除了澤爾和麗達,」他向她們遞去一個非常贊許的眼色。「她們氣量可挺大的,不會把這麼一點兒小事都記在心上。是吧,澤爾?」

  這個年輕姑娘本來早就被他迷住了,這時微微一笑,點點頭說:「哦,當然羅。我可看不出這有什麼不好。」「我也看不出這有什麼不好,」麗達插嘴說,「爸爸媽媽也這樣。只不過他們不願提這件事,因為他們不希望我對跳舞入了迷。」

  這時,迪拉特已放了一張唱片,片名《棕色的眼睛》。克萊德跟麗達一對,迪拉特跟澤拉一對,馬上翩翩起舞。克萊德發覺自己跟這位姑娘之間不知不覺產生了一種親密感——它將預兆著什麼,幾乎連他自己都說不上來。她跳得那麼熱火,那麼有勁兒——從她那迂回曲折、來回搖擺的舞姿裡,仿佛宣洩出種種被壓抑著的熱情。她的唇邊馬上掛著如癡似醉的微笑,顯示出她對羅曼蒂克趣事的無限渴求。瞧她長得美極了,一邊跳一邊笑,要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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