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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克萊德身子馬上震顫一下,好象被澆上了一陣涼水似的。是他伯父的!他的府邸!那末,屋後汽車房前停著的,就是他的汽車中的一輛。透過汽車房敞著的門,還看得見另外一輛呢。

  是的,在克萊德還沒有成熟的、實質上愚昧混沌的心靈裡,突然一下子觸發了他類似玫瑰、芳香、色彩和音樂的奇思遐想。多美!多豪華!在他自己家裡,有哪一位做夢都不會想到他伯父過著如此的生活!如此富麗堂皇!可是回過頭來,看看他自己的父母,卻是那麼可憐——那麼窮愁潦倒,如今正在堪薩斯城沿街傳道,在丹佛當然也是這樣。經辦一個傳道館!雖說這個巨富之家迄今還沒有一個人出面接見過他,除了他那個冷冰冰的堂兄(而且還是在工廠裡),如此無動於衷地指派他去幹這種下賤的工作,即使這樣,他依然感到揚揚自得。反正說到底,他不是也姓格裡菲思嗎?他還是萊柯格斯兩個大人物的名正言順的堂兄弟和親侄子嗎?但不管怎麼說,如今他已開始為他們幹活了。難道說這不意味著——等待著他的,將是比他所能想像得到的更好的前途嗎?只要想一想:萊柯格斯城的格裡菲思是何許人也,而在堪薩斯城——或是比方說,在丹佛吧——那裡的格裡菲思,又是何許人也。真有天壤之別啊!這事可非得想方設法隱瞞起來不可。想到這裡,他馬上又垂頭喪氣了,因為,萬一此地的格裡菲思——他的伯父,或是堂兄,或是他們的一些朋友或是職員——現在要調查他的父母和他的過去,那該怎麼辦?老天爺哪!堪薩斯城那個小女孩慘死案啊!他父母顛沛流離的悲慘生活啊!還有愛思達啊。他馬上滿臉愁雲,他的夢想正在化為烏有。他們要是突然猜到了呢!?他們要是突然發覺了呢!?

  哦,見鬼去吧——他到底算什麼人呢?說真的,他又算得上什麼?一旦他們知道了他幹嗎要投奔這裡來,那麼,他能指望從這麼一個富麗堂皇的世界得到些什麼呢?

  克萊德掉過頭去,原路折回。他心裡有些懊惱,有些沮喪,因為他突然覺得自己完全微不足道。

  第六章

  克萊德在佈雷莉太太幫助下當天就找到的那個房間,是坐落在索普街上。這條街雖說和他伯父住邸的那條街相隔不算太遠,可就社會層次來說差得太遠了。這種差異,完全足以抑制他自以為畢竟同伯父有近親關係那種日益增長的想法。這個房間前面,都是一些棕色、灰色、褐色的普通房子,已被煙薰火燎,破敗不堪。一些樹木在嚴冬摧殘下早已光禿禿,不過,雖然籠罩在煙塵之中,好象依然透出一線生機,預報五月花繁葉茂的日子不太遠了。不過,他和佈雷莉太太一走進去時,有一大撥灰不溜丟的普通男女,以及類似佈雷莉那樣的老處女,正從河對岸一些工廠回家轉。在大門口招呼佈雷莉太太和他自己的,是一位不算太文雅的女人,身上穿一件深褐色衣服,外面罩著一條很乾淨的細格子布圍裙。這個女人引領他們到二樓一個房間,面積不算太小,室內陳設也不錯——她對克萊德說,不供膳食的話,每週房租四塊美元,如果供膳食的話,每週七塊半美元。據佈雷莉太太說,他在其他地方肯定找不到出這更加公道的價錢,所以他就決定租下來。他向佈雷莉太太道謝以後,當即決定留下來,隨後就跟一些商店和工廠的職工們一起坐下來吃晚飯,這些人就象他進入聯誼俱樂部上流社會以前在芝加哥波林那街時面熟能詳的那一類人。晚飯後,他款步來到萊柯格斯各主要大街,只看見一大群難以名狀的工人,如按這些大街在白晝的光景來看,他決不會想到入夜後這裡竟然麇集著這麼多的人——少男少女與成年男女——他們國籍不同,類型殊異——有美國人、波蘭人、匈牙利人、法國人,以及英國人。如果說不是指全體——至少大都分人都有一種特徵——愚昧無知,或是心靈上、就是形體上的粗魯作風,或是缺少某一種風雅、機警或膽量,看來所有這一切,都是屬￿他當天下午在地下室所見到的那個社會底層裡的人物標誌。不過,在某些大街上,某些商店裡,特別是靠近威克吉大街的地方,他看到另外一類青年男女,衣著整潔,舉止活潑——他們也許是,而且毫無疑問,一定是河對岸各大公司裡的職員。

  克萊德就這樣在萊柯格斯城裡來回徜徉,從八點鐘一直到十點鐘。仿佛事先約定似的,那些人群雜遝的大街上,這時突然連人影兒都不見了,顯得空蕩蕩的。克萊德每走一步路,總要把這裡所見的一切,跟芝加哥和堪薩斯城進行比較。(拉特勒要是現在看見他,看見他伯父的大公館和大工廠,又會作何感想呢?)也許因為萊柯格斯這個地方很小,克萊德也就喜歡它了——萊柯格斯大飯店整潔、明亮,看來就是當地活躍的社交生活的中心。一幢郵政局大樓、一座有漂亮的尖頂的教堂,以及一塊古老而又耐人尋味的墓地,緊挨著一個汽車樣品間。在一條小巷拐角處,有一家新蓋的電影院。一些少男少女和成年男女,正在大街拐角處溜達,克萊德看到其中有些人在賣弄風情。蕩漾在這一切之上的,是希望、熱情和青春,而希望、熱情和青春正是全世界所有一切創造性活動的基礎。後來,他回到索普街自己房間時,心裡已有了譜:他喜歡這個地方,他願意在這裡待下去,多美的威克吉大街!他伯父的工廠氣派又有多大!他看到大街上來去匆匆,又有多少美麗、熱情的年輕女郎!

  現在再說說吉爾伯特·格裡菲思吧。這時他父親正好有事去紐約。(此事克萊德並不知道,吉爾伯特也不想告訴他。)吉爾伯特就對母親和姐妹們說,他已經跟克萊德晤過面了;還說,克萊德如果不是天底下最無聊的人,當然也決不會是天底下最有意思的人。吉爾伯特是在克萊德到達此地的當天下午五點半回家的,一碰到麥拉,就漫不經心地說:「喂,我們芝加哥的堂兄弟,不知怎的今兒個給風刮來啦。」

  「怎麼啦!」麥拉說,「他什麼模樣兒?」因為聽爸爸說過克萊德頗有紳士風度,人也很聰明,這就使她很感興趣。要說萊柯格斯和廠裡生活情況,以及那些替他父親那樣廠主幹活的人前途如何,她心中都是一清二楚,但她就是暗自納悶,不明白克萊德幹嗎要上這兒來。

  「嘿,我可看不出他有什麼了不起,」吉爾伯特回答說。「儘管人相當聰明,長得也不難看,可是,說到做生意,他自己承認從沒有受過什麼專門訓練。他壓根兒就象在旅館裡做事的那些年輕小夥子。依我看,他認為人生在世,就數穿衣打扮最重要。他穿了一套淡褐色衣服,配上一條褐色領帶,一頂褐色圓形帽子,還有一雙褐色鞋子。他的領帶色彩太鮮絕了,他那件色彩鮮豔的粉紅色條子襯衫,就象人們三四年前穿過的那種貨色。此外,他的衣服,做工也很差勁。現在我不想再說些什麼,因為他畢竟新來乍到,能不能待得很久,我們也還不知道。不過話又說回來,要是他待下去,老是擺出像是我們親戚的那副樣子,那他的高興勁兒還是收斂點好,要不然,我就得讓爸爸數落他一頓。再說,我想過了一陣,他總可以在哪個部門當上一個領班什麼的。依我看,趕明兒他甚至還可以當上一個推銷員。不過,他為什麼要上這兒來,我就鬧不明白了。其實,我想當時爸爸也許沒有跟他說清楚,在這兒,不拘是誰,除了真的有傑出才幹的人以外,要出人頭地的機會本來就很少的。」

  吉爾伯特背靠著大壁爐,佇立在那裡。

  「是啊,你知道有一天媽媽提到過他的父親。她說,爸爸覺得他老是運氣不好。也許爸爸總得幫幫他忙,能不能把他安插在廠裡。媽還告訴我說,爸爸總覺得祖父在世時多少虧待他的父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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