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西奧多·德萊塞 > 美國悲劇 | 上頁 下頁
五七


  開頭,克萊德只知道這個房間外部環境特點——它的噪聲、熱度、蒸汽,以及十幾個成年人和小夥子在各個工段忙活的勁兒。他們個個穿著無袖襯衫、舊褲子,腰裡紮一根帶子,沒有襪子的腳上穿一雙帆布面、樹膠底運動鞋,沒有一個例外。這樣穿戴,顯然是滿屋子裡有這麼多的水和潮氣,以及這麼炎熱逼出來的。

  「這是防縮車間,」他們一走進去,惠甘就這樣說。「說真的,這兒沒有別的車間舒服,不過,本廠產品製造過程,卻是在這兒開始的。凱默勒!」他大聲喊道。

  走過來一個身體矮胖、胸脯厚實的人,長著蒼白的圓臉膛,身穿一條皺巴巴的髒褲子、一件無袖法蘭絨襯衣。如同惠甘在吉爾伯特面前,此人在惠甘面前也顯得必恭必敬。

  「這位是克萊德·格裡菲思,是吉爾伯特·格裡菲思的堂兄弟。上星期我跟你說到過他,你記得嗎?」

  「記得,先生。」

  「他先從這兒做起。明兒早上他就來。」

  「是,先生。」

  「最好把他的名字記入花名冊。他根據通常規定的時間開始工作。」

  「是,先生。」

  克萊德發覺,惠甘先生的頭昂得比剛才更高了,話兒說得更堅決、更威嚴。現在看來他就像是主人,而不是下屬了。「在這裡,早上七點半開始幹活,」惠甘先生繼續對克萊德說,「不過,大夥兒來得總要早一些——大約在七點二十分左右,好有時間換衣服,來到機器跟前。」

  「現在你要是樂意的話,」他找補著說,「趁你還沒有走,凱默勒先生可以把明天你應該做的事情告訴你。這樣也許可以省一點兒時間。不過,你不妨也可以留到明天再說。反正對我都是無所謂的。只不過你要是在五點半左右到大門口接電話小姐那裡,我就會派佈雷莉太太到那裡去。我想,她可以領你去看一看你的房間。我自己不會去了,但你不妨向接電話小姐打聽一下佈雷莉太太就得了。她會知道的。」他掉過身來,找補著說:「哦,我得先走了。」

  他點一點頭以示告別,很快大步流星地走了。這時,克萊德才開口說:「哦,我實在非常感謝您,惠甘先生。」他並沒有答話,只是稍微抬起一隻手,冷冰冰地擺了一下就走了——打從兩排瓷缸中間走向西頭的出口處。這時,凱默勒先生,依然心神緊張不安,顯然帶著敬畏的神色,開始說道。

  「哦,講到你的工作嘛,那你可不要著急,格裡菲思先生。明天你開始上班,我只叫你把坯布從上面卸下來。不過,要是你找得到舊衣服,還是穿上的好。象眼前這樣的衣服,在這兒是穿不了多久的。」他兩眼古裡古怪地直瞅著克萊德身上那套非常潔淨、但又不太昂貴的衣服。他對待克萊德的態度,很象對待惠甘那樣,可以說半信半疑和稍感敬畏,極端尊敬和私下裡又有些犯疑摻雜在一起,而這種懷疑心理,只有隨著時間推移才能加以解決。在這裡,一個姓格裡菲思的人,顯然非同小可,哪怕他僅僅是一個堂兄弟,而且可能還不是有錢有勢的親戚十分歡迎的人。

  克萊德看到地下室之後得到的印象,跟自己原來對伯父這個廠的種種夢想大相徑庭,就有點兒惱火了。他在這兒見到的那些年輕人和成年男子,依他看,一望可知比他原先想像要粗野得多——論才智和機警,跟聯誼俱樂部和格林-戴維遜大酒店那些侍應生相比,更要差遠了。最精的是,他覺得他們更加低三下四、更加狡黠、更加愚笨——說真的,不過是些機器罷了。克萊德還發覺,他和惠甘先生一進去的時候,他們假裝沒看見,實際上對這一切都看在眼裡。說實話,他和惠甘先生已成為他們偷偷地觀察的中心人物。他們如此愛惜衣服與切合實際的作風,又給了他原先以為這兒工作該有多麼高雅的想法以致命打擊。他就是因為過去沒有受過專門訓練,如今不能在辦公室裡,或在樓上擔任什麼工作,該有多麼不幸啊。

  他跟著凱默勒先生往前走,凱默勒先生不厭其煩地跟他說,這些是瓷缸,坯布都要浸泡在裡面過夜——這些是脫水烘乾機——這些是台架式烘乾機。隨後,凱默勒先生關照克萊德可以走了。這時才三點鐘。

  克萊德從最近的一道門走了出去,心裡一想到自己能在這家大公司做事,自然深感高興。同時,他又擔心自己能不能讓凱默勒先生和惠甘先生感到滿意。要是不能呢?或者說,這一切他要是受不了呢?這活兒實在不輕啊。他暗自尋思,好吧,反正最糟的話,他還可以回芝加哥,或是,比方說,到紐約去,另謀工作。

  不過,塞繆爾·格裡菲思為什麼沒有親自接見他,歡迎他呢?這位年輕的吉爾伯特·格裡菲思為什麼對他一個勁兒冷笑呢?這個佈雷莉太太,又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呢?他上這兒來,是不是明智之舉?現在既然他已到了這兒,格裡菲思一家人肯不肯助他一臂之力呢?

  他就這樣一邊想,一邊順著還有一些別的工廠的裡佛街往西走去,隨後又朝北走過一些街道,那兒工廠更多了——有製造馬口鐵的,編織柳藤的,還有一家製造真空吸塵器的大廠,一家地毯織造公司等等。後來,他闖進了一個可憐的貧民窟,雖然很小,可是,他在芝加哥或是堪薩斯城郊外都沒看到過這種景象,使他心中感到激憤與壓抑,因為這裡居民的貧窮與粗魯,以及社會地位低下,這一切他覺得全都體現出了社會的不幸。於是,他就馬上折返,走過西邊一座橋,又過了莫霍克河,來到了迥然不同的另一個地區——這一帶的房子,同他去工廠前不勝羡慕過的那些房子一樣。再往南走,又來到那條兩旁有樹的寬闊的大街——就是他剛到此地時觀賞過的——單就這條大街的外觀,就一望可知是萊柯格斯主要的住宅區。路面很寬敞,鋪得很講究,兩旁都是一排排令人矚目的府邸。他馬上對住在這條街上的人發生驚人的興趣,因為他立時就想到,他伯父塞繆爾·格裡菲思必定是住在這條街上。這裡府邸差不多都是法國式、意大利式,或是英國式的,而且是集各個時代最佳式樣的大成,雖說這些玩意兒克萊德都是一竅不通。

  這些府邸美麗、寬敞,給他留下很深印象。但他還是往前走去,而且還不時東張西望,被這種高門鼎貴的情景深深激動,心想真不知道自己伯父究竟住的是哪一座府邸。每天早上,他的堂兄吉爾伯特從這類府邸步出大門時,想必是夠神氣活現的。

  不一會兒,他就在一座府邸前停步不前,看到宅園裡有樹木、有小徑,花壇新近整修過,雖然眼前花朵還沒有吐蕊。屋後有一大間汽車房,左邊有一座大噴泉,噴泉中央,有一個小孩雙手抱著一頭天鵝。屋子右側有一頭鐵鑄的公鹿,被幾隻鐵鑄的狗緊追不捨。這座府邸原是仿照古老英國形式而又稍有變異建成,富有一種莊嚴的氣派,他不由得豔羨不已,乃至於完全傾倒,便開口問一個過路行人——一個衣衫襤褸、好象工人模樣的中年人:「先生,您知道這是誰家的公館?」那個人回答說:「怎麼你不知道?這是塞繆爾·格裡菲思的府邸啊。此人就是河對岸製造領子的大工廠的老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