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西奧多·德萊塞 > 美國悲劇 | 上頁 下頁
五九


  麥拉說到這兒頓住了;吉爾伯特雖然在這以前從他母親那裡也聽到過同樣暗示,現在卻偏偏裝得不懂這句話的涵義似的。

  「哦,這事可不歸我管的,」他接過話題說。「要是爸爸樂意把他留下來,也不看他合適不合適去做什麼工作——那是爸爸的事。不過,爸爸自己一向說過,聰明能幹的人,每個部門都要,但素質不好的人,通通要開革掉。」

  後來,吉爾伯特看見母親和貝拉,就把克萊德到廠的消息和自己對他的看法告訴了他們。格裡菲思太太歎了一口氣。說來說去,象萊柯格斯這樣一個地方,象他們這樣有社會地位的人家,凡是跟他們沾親帶故,而且又同族同姓的人,都應該非常謹小慎微,同時還應該具有與之相應的舉止、情趣和觀點才成。現在,她丈夫把很不符合這樣要求的年輕人帶進廠裡來,總不是明智之舉。

  可是,貝拉聽了哥哥所描述的克萊德後,壓根兒就不以為然。她並不認識克萊德,但她對吉爾伯特是瞭解的;她知道他一下子就會找出某某人身上所有缺點來,其實,依她看,完全是子虛烏有。

  「哦,」吃晚飯時,貝拉聽到吉爾伯特又把克萊德的種種怪僻數落了一頓,終於開口說,「如果說爸爸要他,我想,反正總會把他留在廠裡,或是早晚還要幫他一點忙的。」吉爾伯特聽了心裡很不高興,因為他自以為在父親廠裡擁有權力,貝拉的話對他是一種直接的打擊。而他的這種權力,正是他急急乎想要全面擴張的,這一點其實妹妹心裡也明白。

  轉天早上,克萊德回到廠裡,發現他的姓,或是他的外貌,也許兩者都有關吧——這就是說,他的長相跟吉爾伯特·格裡菲思先生十分相似——使他特別有利,不過對此他一時還不能作出正確的估計。當他走到一號門時,那看門的警衛好象大為驚詫。

  「哦,您是克萊德·格裡菲思先生,是吧?」他問。「您將到凱默勒手下做事,是吧?是的,這個我知道。哦,您的號牌,對面那個人會給您的,」說完,他用手指著一個軀體臃腫、自命不凡的老頭兒。後來,克萊德才得知老頭兒名叫「老傑夫」,負責按時給工人考勤卡打孔,每天七點半到七點四十分,在這過道那一頭收發號牌。

  克萊德走到他跟前,說:「我叫克萊德·格裡菲思,我在樓下跟凱默勒先生一塊工作。」老頭兒也嚇了一跳,說:「當然,當然。是的,先生。您來啦,格裡菲思先生。凱默勒先生昨兒個跟我談起您啦。第七十一號牌是您的。我給您的是杜維尼先生的老號牌。」克萊德已經下樓,來到了防縮車間,這時,老頭兒掉過頭來,沖迎面走來的看門的警衛大聲喊道:「嘿,這個傢伙幹嗎會活脫脫象吉爾伯特·格裡菲思先生?怎麼啦,簡直跟他一個模子裡澆出來呀。你說說他是誰?親兄弟?堂兄弟?還是什麼親戚?」

  「別問我啦,」看門的警衛回答說。「以前我從沒見過他。不過,當然羅,他跟格裡菲思一家是親戚,准沒錯。我正想向他脫帽行禮呢,後來,定神一看,原來不是他。」

  克萊德一走進防縮車間,發現凱默勒先生還是如同昨天那樣,既是必恭必敬,而又模棱兩可。凱默勒如同惠甘一樣,對克萊德在這個公司裡的真正地位至今還不能加以斷定。前天,惠甘曾經告訴凱默勒說,吉爾伯特先生沒有說過一句話使惠甘先生認為對克萊德可以特別放寬,但也決不是認為對他就可以特別嚴格。恰好相反,吉爾伯特先生說過:「在上班時間和工作性質上,他應該跟所有職工完全一樣,絕無例外。」不過,吉爾伯特給他介紹克萊德時,卻說:「這位是我的堂弟,他想要學學我們這一行哩。」言下之意,就是說,克萊德在這兒待不長久的,他將從這一個部門調往另一個部門,直到他對本廠產品製造過程完全瞭解為止。

  因此,克萊德走了以後,惠甘就對凱默勒等職工低聲說,也許克萊德是老闆的心腹——所以,他們可得「小心防備」,至少在目前還沒有弄清楚他在廠裡的地位以前。克萊德也覺察到這一點,相當得意揚揚。他不由得暗自思忖,先不管他的堂兄吉爾伯特對他態度如何,就憑這一好兆頭,也許他伯父就會幫助他,使他得到一點好處。所以,當凱默勒先生向他解釋,說他要幹的工作並不太艱苦而且暫時也不要他幹太多的事情時,克萊德聽了,不免就帶著一點兒優越感了。因此,凱默勒對他也就更加必恭必敬了。

  「您的帽子和衣服,掛在那邊櫃子裡就得了,」他語調溫和,甚至於奉承討好地說。「隨後,您可以在那里拉出一輛小車,推到一層樓去,把一些坯布車下來。上哪兒去車,他們會指給您看的。」

  隨後的那些日子,克萊德覺得既有趣又煩惱不堪。先說這個特別含辛茹苦的社會階層,以及他自己在這裡所處的地位,有時就使他感到困感不安。比方說,在廠裡,他周圍的那些人,他未必樂意跟他們交朋友——遠遠地不如任何地方的侍應生,或是汽車司機,或是職員。如今他看得非常清楚,他們在智力上與生理上個個都是笨頭笨腦,或是粗手粗腳的人。他們身上所穿的衣服,只有最低賤的苦力才穿——只有把自己的儀錶看成是最不重要的人才穿——他們心心念念想的只是幹活和艱苦的物質生活條件。此外,他們不知道克萊德何許人也,或者也不知道他的來臨將對他們的個人地位有何影響,因此,他們對他都持懷疑態度。

  果然,一兩個星期以後,他們知道克萊德是本公司總經理的侄子,秘書的堂弟,因此,看來不可能在這兒長期從事低微的工作,他們就對他更加和和氣氣了。但因這事在他們身上又引起了自卑感,所以對他表示又妒忌,又懷疑。說到底,克萊德畢竟不是他們裡頭的一員,而且,在現有條件下,他也決不可能成為他們裡頭的一員。他儘管可以對他們笑,對他們完全客客氣氣——但他也經常跟地位比他們高的人接觸,可不是嗎——至少他們就是這麼想的。他在他們心目中是屬￿富裕、優越階級的一分子,而每一個窮人都懂得這就意味著什麼。窮人不論到哪兒都得站在一塊兒啊。

  就克萊德來說,開頭幾天坐在這個怪彆扭的房間裡吃午飯,心裡納悶,真不知道這些人幹嗎老是對一些在他看來索然無味、無聊透頂的事情深感興趣,比方說,運下來的坯布質地如何,在分量和質量上有哪些小毛病,最近一批二十卷坯布,與前一批十六卷坯布相比,緊縮程度還很不夠;或是克蘭斯頓柳藤製品公司本月份縮減職工名額;或是安東尼木器公司貼出了一道通告,說星期六工作半天,去年始自五月中旬,但今年卻要自六月一日起才實行,如此等等,不一而足。看來他們全都醉心於單調瑣碎的日常工作之中了。

  於是,他心中就常常回想到往昔那些快樂無比的情景。有時,他真巴不得自己又回到芝加哥或是堪薩斯城。他回想到拉特勒、赫格倫、希格比、路易斯·拉特勒、拉裡·多伊爾、斯誇爾斯先生、霍丹斯,這一夥無憂無慮的年輕人,而他正是他們裡頭的一員。他暗自思忖,此刻他們正在幹些什麼呢?霍丹斯現在怎麼樣了?反正那件襲皮外套,最後她弄到了——也許就是那個煙鋪裡夥計給她掏腰包的,隨後就跟他一塊出走了,可她不久前還對克萊德表示過那麼多的感情,好一個小畜生。把他的錢通通都騙走了!有時候,只要一想到她,要不是他們後來出了事故,真不知道她對他又會怎麼樣了,克萊德馬上心裡就感到難過。如今,她正在向什麼人獻殷勤呢?她離開堪薩斯城以後,情況又如何呢?現在她要是看見他在這兒,或者她得知他有這麼一個闊親戚,她又會作何感想呢?嘿!還是讓她頭腦清醒點吧。不過話又說回來,按他現在的職位,她是不太喜歡的。這是顯而易見的。然而,她要是看見他的伯父、他的堂兄,看見這個工廠,以及他們的大公館,也許就會更加尊敬他吧。她就會跟他重歸於好的——這才符合她這個人的脾性。唉,他要是再碰上她,就要給她好看的——叫她碰一鼻子灰,當然的,那時他一定會叫她碰一鼻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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