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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哦,我是他的堂兄弟。我的名字叫克萊德·格裡菲思。這裡是我伯父塞繆爾·格裡菲思的信。我想,他會見我的。」

  他把那封信一放到她面前,發現她那相當嚴峻、非常冷淡的表情就一下子變了,變得與其說是和藹可親,還不如說肅然起敬了。她之所以對他產生很深印象,顯然不僅僅因為他所說的話,而是因為他的儀態風度。她佻巧、好奇地開始仔細打量著他。

  「讓我看看他在不在呢,」她彬彬有禮地回答他,一面接通了吉爾伯特·格裡菲思辦公室的電話。回話顯然是說:吉爾伯特·格裡菲思現在很忙,不能打擾他;她也回話說:「來客是吉爾伯特先生的堂兄弟——克萊德·格裡菲思先生。他還帶著塞繆爾·格裡菲思先生的一封信。」隨後,她對克萊德說:「請坐吧。也許吉爾伯特·格裡菲思先生馬上就接見您的。現在他正忙著呢。」

  克萊德注意到她說話時對他異乎尋常地恭恭敬敬,這是他一輩子都沒領受過的,因而感到異常激動。只要想一想,他就是這樣有錢有勢的人家的近親、堂兄弟啊!偌大的工廠!廠房有這麼寬、這麼長、這麼高——他看清楚了——有六層樓。剛才他從河對岸走過,從好幾個敞開的窗子裡望見許多寬敞房間裡許許多多姑娘和婦女在緊張地工作。他情不自禁地一下子激動起來。因為,這幢大樓高高的紅牆,仿佛體現了活力和真正物質成就,這種成就在他後來簡直是無懈可擊。

  他兩眼望著這個接待室的灰色牆壁——裡面一道門上有這麼幾個字:「格裡菲思領子襯衫公司 總經理:塞繆爾·格裡菲思 秘書:吉爾伯特·格裡菲思」——心裡納悶,真不知道廠裡是什麼個樣子,吉爾伯特·格裡菲思又是個什麼樣的人,冷淡呢,還是和氣?友好呢,還是不友好?

  克萊德正坐在那兒沉思默想的時候,那個女人突然側過臉來對他說:「現在您可以進去了。吉爾伯特·格裡菲思的辦公室在這一層樓最裡面,是對著河邊的。裡面每個職員都會指給你看的。」

  她欠了一下身子,仿佛要給他開門,但克萊德一望而知她的想法,就打她身邊匆匆走過。「謝謝你,不打擾你了,」他非常熱情地說,同時推開玻璃門,兩眼注視這個差不多有一百來個工人的房間——裡面多半是青年男女。所有的人顯然都在專心幹活。他們大多戴著綠色遮護罩。幾乎人人穿著短的羊駝呢工作服,或則襯衫袖子上罩著防護袖套。年輕的女工,差不多個個都穿著整潔、漂亮的格子布衣服,或是工作時穿的套裙。這個大房間,中間不隔開,有許多白色圓柱。舉目四顧,都是辦公室,上面寫著廠內各部門負責人的名字——斯米利先生、拉奇先生、戈特博伊先生、伯基先生。

  接電話的女士說過吉爾伯特·格裡菲思先生的辦公室在最後一間,克萊德毫不猶豫地沿著有鐵柵欄的過道徑直往前走去,只見一個半敞開著的門上寫著:「吉爾伯特·格裡菲思先生,秘書」。他遲疑了半晌,心裡真不知道該進去呢,還是不進去,隨後才輕輕敲了一下門,馬上聽見一個尖細刺耳的聲音喊道:「進來。」克萊德就走了進去,迎面看見一個年輕人,個兒也許比他矮小些、年紀稍微大些,當然頭腦比他要冷靜、精明得多——總之,正好就是克萊德夢想自己也能成為那樣的年輕人——精通管理業務,顯然很威嚴,很能幹。克萊德馬上發覺,他身穿一套淡灰色長條子西服,因為春天快要到了。他的頭髮顏色比克萊德淡一些,從太陽穴和額角往後梳去,而且搽得油光鋥亮。克萊德一開門,就覺得他那明亮、澄澈、淡藍色眼睛,仿佛鑽孔似的盯住自己。他戴著一副只在辦公時才戴的大型角質邊框眼鏡。那對透過鏡片窺探著的眼睛,一下子就把克萊德仔細打量一番,從他的鞋子一直到他手裡拿著的圓形棕色呢帽。

  「你——大概就是我的堂兄弟吧?」克萊德走上來、一站住時,他冷冰冰地說——嘴邊露出當然不太友好的微笑。「是啊,我就是,」克萊德回答說。這種故作鎮靜、乃至於冷冰冰的接見,不由得使他掃興和困惑不解。他頓時覺得,眼前這家大工廠,伯父畢竟是以其非常卓越的才幹建起來的,他可不能象自己尊敬伯父那樣尊敬他的堂兄。他內心深處倒是覺得:眼前這個年輕人,至多只不過是這個大廠商的繼承人,別的沒有什麼了不起,要不是由於他父親的才幹,他壓根兒沒法神氣活現,擺出一副頂頭上司的架子來。

  可是,克萊德要求在這裡得到器重,本來就是毫無特別理由,同時也無足輕重。而他對人們可能做到的一切,卻是非常感激的。所以,他早就覺得深深地欠了人情債,就竭力陪著一副奉承討好的笑臉來。殊不知吉爾伯特·格裡菲思似乎一下子把這副笑臉當成一種傲慢無禮的標誌,對此斷斷乎不能容忍,再說,克萊德只不過是一個堂兄弟,況且還是一個向他父親懇求幫助的人。

  不過話又說回來,既然父親不怕麻煩,對自己侄子發生興趣,並使吉爾伯特毫無選擇的餘地,所以,他便一面繼續譏刺地笑著,心中暗自琢磨堂兄弟,一面說道:「我們都是這樣認為,你在今、明兩天會來的。一路上很愉快嗎?」

  「哦,是的,很愉快,」克萊德回答說。這一問讓他心裡感到有點兒彆扭。

  「這麼說,你很想學做領子這一行,是嗎?」瞧他那語調和態度,簡直已是大大地降貴紆尊了。

  「我當然很想學點本領,趕明兒好歹讓我也能出人頭地,」克萊德和顏悅色地回答說,心想盡可能撫慰一下這位堂兄弟。

  「哦,我父親已把他在芝加哥跟你的談話說給我聽了。不過,從他的話裡,我覺得你不論在哪個方面都是沒有實際經驗。比方說,管帳你就不懂,是不是?」

  「是的,我不懂,」克萊德有些遺憾似的回答說。

  「你也不會速記,或是類似這樣的工作吧?」

  「不會,先生,我不會。」

  克萊德說話時,深感自己不論在哪個實際知識領域都是嚴重缺少訓練,頗有切膚之痛。吉爾伯特·格裡菲思兩眼直瞅著他,仿佛在說,從本公司的觀點來看,他簡直是一點兒用處都沒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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