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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哦,我明白,」愛思達啜泣著說,「但是我太傻了。而且我吃了那樣苦頭,還連累了媽和你們大家。」她哽住了;過了半晌,她才又找補著說。「他跑了,撇下我一個人在匹茨堡一家旅館裡,身邊連一個子兒都沒有,」她接下去說。「要不是媽,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呢。我給她寫了信,她給我寄來一百塊美元。我在一家餐館幹了一陣子,直到我再也幹不下去為止。我不想給家寫信,說他離開了我。我覺得難為情唄。可是後來,我開始感到實在難受,那時真不知道還有什麼別的辦法。」

  她又哭了起來。克萊德至此才瞭解母親為她做過和想做的一切,一方面替愛思達難過,另一方面也替母親難過——而且更加難過,因為愛思達多虧還有母親疼愛她,而母親自己呢,卻幾乎沒有人幫助她。

  「我現在不好去工作,因為我一時還工作不了,」她接下去說。「而且媽不要我現在就回家,因為她不願讓朱麗婭、弗蘭克,還有你知道。這也是對的,我明白。當然羅,是對的。可是她什麼都沒有,我也是。再說,有時候,我在這裡多寂寞啊,」她眼裡噙著淚水,嗓子眼又給哽住了。「唉,我過去就是太傻了。」

  這時,克萊德覺得自己好象也想大哭一場。生活有時候就是那麼奇怪,那麼無情。想一想,這麼多年來生活是怎樣折磨他啊!就在不久以前,他還是一無所有,也總是想要出走。可是,愛思達終於出走了,且看她碰上了什麼遭際。他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她在商業中心區兩旁崇樓高牆中間,坐在他父親那只沿街佈道的小風琴前唱讚美詩,那時看起來她顯得多麼天真,多麼善良。唉,生活該有多麼嚴峻。反正這世道也真太殘酷。世界上簡直是無奇不有!

  他兩眼直瞅著她和她這個小房間,臨了,他對她說:現在她不會感到孤單了,他往後還要來,只是請她千萬不要告訴母親說他來過這裡。今後她如果需要什麼,不妨去找他,儘管他掙的錢也不算太多——隨後,他就走了。他在去酒店上班路上,心裡老是在想,所有這些事該有多慘——悔不該剛才他跟蹤母親,要是他什麼都不知道多好。不過話又說回來,反正事情遲早要敗露的。他母親也不能永遠瞞住他。說不定她最後還不得不向他要錢呢。不過,那個傢伙多卑鄙,他先是拐走姐姐,然後把她扔在一個陌生的大城市裡,身邊連一個子兒都沒有。他突然迷惑不解,回想起了幾個月前被遺棄在格林-戴維遜酒店,連房錢、飯錢都付不出的那個姑娘。當時,他和其他侍應生都覺得這事滑稽得很——他們對其中色情部分津津樂道,特別加以渲染。

  不過,是啊,現在這事涉及他自己的姐姐了。有人竟然象對待那個姑娘一樣對待他的姐姐。不過這件事,反正現在他覺得已經不象方才聽到她在房間裡號哭時那麼可怕了。他舉目四顧,這是一座熱氣騰騰、光彩奪目的城市,只見人群雜遝、充滿無限活力,還有他工作所在的那家快樂無比的大酒店。可見生活還不算太壞啊。此外,他還有他自己的戀愛,還有霍丹斯,還有各式各樣的賞心樂事。愛思達的事也想必好辦的。她將會恢復健康,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不過話又說回來,只要一想到他自己還有這麼一個家,家裡總是這麼窮困潦倒,而且連一丁點兒遠見都沒有,以至於接連不斷發生這件事、那件事——比方說,在街頭傳道,有時付不出房租,他父親靠上街賣毯子、賣鐘錶來糊口——還有愛思達的出走,竟得到眼前這樣的結局。唉,怎麼了得!

  第十四章

  這一件事的前因後果,使克萊德特別對兩性問題比過去思考得更多,而且決不按照正統觀念。他譴責姐姐的情人如此無情地遺棄了她,可是他也不認為姐姐自己就沒有過錯。當時是她同他一塊出走的。現在他從她那裡瞭解到,她同他出走前一年,此人在堪薩斯城待過一星期,就是在那時跟她相識。轉年,此人又回到這裡,待了兩個星期,可這一回,是她自己去找他的——至少克萊德心裡是這樣懷疑的。因為他自己熱衷於霍丹斯·布裡格斯,並且心中又在打她的主意,他當然不會說兩性關係本身有什麼過錯。

  現在依他看,麻煩倒不是在這件事本身,而是在於他們對這件事的種種後果事先沒有想到,或則一無所知。要是愛思達對她自己的意中人,以及對自己同他發生這樣一種關係後的後果,事先瞭解得更多些,那她就不至於陷入目前的慘境了。當然羅,象霍丹斯·布裡格斯、格裡達、路易斯這一類女人,怎麼也不會讓自己象愛思達那樣陷入這樣的絕境。說不定她們也會那樣嗎?決不會的,她們太精明呀。他心中把她同她們相比,至少現在她是在吃苦。依他看,本來她應該處理得更明智些。因此,他對她的態度就開始逐漸變得嚴厲起來,儘管他對姐姐也並不見得漠不關心。

  可是,目前只有一件事正使他激動、苦惱,乃至於發生變化,那就是他已經被霍丹斯·布裡格斯弄得神魂顛倒了——除這以外,再也沒有別的事能使年齡、氣質與他相仿的年輕人更加心亂如麻了。他跟她接觸了不多幾次,就覺得:說實在的,她是過去他夢寐以求的那類女性的完美化身。她是那麼靈活、自負、迷人,而且確實漂亮。他覺得,她眼裡好似迸閃出火花星子。她讓自己兩片朱唇不停翕動,同時兩眼卻無動於衷地凝視前方,簡直令人心蕩神移,仿佛她壓根兒不想他似的,可是一下子卻激起了他的情焰與狂熱,說真的,有時候使他感到渾身無力,頭昏目眩,血管裡好象有一股股烈火流過,無情地灼燒著他,而這只能稱之為意識之中的欲望——本是一種痛苦而又無可奈何的事情,因為他同霍丹斯之間的關係,除了擁抱、接吻以外,不能越雷池一步。同時,他對她在某種程度上說還有點兒拘謹與顧慮;而她呢,實際上非常厭惡她的這些年輕的崇拜者,儘管她總是設法在他們身上激起以上這種心態。她真正疼愛、而且時刻留心尋摸的,正是那樣一種年輕小夥子,那就是說,他能夠把她所有虛情假意和優越感一掃而空,從而迫使她——哪怕有違她的意志——就範。

  事實上,霍丹斯心中始終在搖擺不定:究竟喜歡他呢,還是不喜歡他。因此,克萊德總是對自己半信半疑;他這種心態,特別使她沾沾自喜,但她又決不讓他對她完全死了心以至於最終離棄了她。每當她跟他一塊去參加晚會,或是赴宴,或是看戲時,他總是始終表現得特別機智圓通——從不過分武斷——而她卻突然變得那麼馴順、那麼誘人,連最最求全責備的戀人都會感到高興。這樣往往持續到黃昏行將逝去,那時,她在自己家,或是她在那裡過夜的別的女孩子家,大門口、房門口,突然轉過身來,毫無理由地或則根本不加解釋,僅僅跟他握握手,或是漫不經心地擁抱一下,或則接吻一下,就把他給打發走了。碰到這種時候,克萊德還是傻呵呵,妄想迫使她屈服,從她那裡攫取到他如饑似渴的撫愛,那末,她就會象一頭惡狠狠的貓,怒咻咻地一轉過身來不睬他,或是讓自己從他懷裡掙脫出來,一時間仿佛產生一種強烈的敵意,其原因幾乎連她自己都說不上來。看來她主要的心理因素,就是她不願事事受他驅使支配。而他呢,一來是已被她弄得神魂顛倒,又加上過分害怕失掉了她,所以表現軟弱無力,往往懷著陰鬱、沮喪的心情,不得不乖乖地走了。

  不過,她對他的吸引力畢竟太強烈了,離開她時間久了,他就受不了,所以又情不自禁趕到最容易同她相遇的地方去。這些天來,儘管他同愛思達晤面後已產生相當緊張的後果,事實上,他對霍丹斯依然浸沉在熱切、甜蜜而又富於性感的夢幻之中。只要她能真心疼愛他該有多好。入夜,他在家躺臥床上,心裡卻在想著她——想著她的臉——她的嘴和眼睛的表情,她身段的曲線,她走路時或跳舞時的姿態——她的身影有如映在銀幕上,在他眼前一一閃過。他夢見她美滋滋地在他身旁,緊偎著他——她那可愛的身子全都屬￿他的——然後,在最後關鍵時刻,好象她就要整個兒委身于他了,驀然間他一驚醒,發現她早已倏忽不見了——只不過是一場幻夢罷了。

  可是與她有關的一些客觀情況,好象預示他有可能成功。先說她如同他一樣,也是窮人家出身——她父親是修機器的師傅,還有她的母親,至今一家人也只能勉強糊口度日。她自幼起就要啥沒啥,但憑自己的小聰明,弄到一些花裡胡哨的小飾物和蹩腳衣服。她的社會地位是那麼低下,至今充其量只能同肉鋪子、麵包房小夥計這一類人——也就是說,在她家街坊附近常見的頑童,以及淨找一些零活幹的那一類男孩子來往。不過即使那時,她早已懂得她可以而且應該利用自己的外貌和魅力謀利——事實上,她確實也這麼做了。這些小夥子中,就有不少人為了弄錢供她吃喝玩樂,甚至偷盜行竊也都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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