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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現在是他生平頭一遭必須對自己以下這麼一個渴望作出抉擇的時候了。許久以來一直有一個令人心醉神迷的大秘密擺在他面前,使他神魂顛倒,而又困惑駭怕;而他總是如饑似渴地想要對它有一個更為確切的瞭解。儘管他對以上種種問題,以及普通婦女問題已經思考得很多,可是,他從來沒有以現在這種方式跟哪一個女人接觸過。而現在——現在——

  突然間,他覺得自己後背,乃至於全身上下,仿佛隱隱約約地一陣冷、一陣熱。他的手和腳驟然發燒,隨後分泌出濕粘粘的東西——於是,他的腮幫子和額角一下子都漲得火紅一般。這些連他自己也都能感覺得到了。種種稀奇古怪、瞬息即逝、令人陶醉,而又困惑不安的思緒在他心中來回激蕩。他渾身上下肌膚毛髮末梢都在微微顫慄,他眼前浮現出一幅幅畫面——都是些酗酒後縱欲胡鬧的情景。儘管他馬上就使勁想把它們從自己腦際驅趕出去,可是枉然徒勞:這些情景還是不斷地返回來。再說,他心裡也巴不得它們返回來。可他又並不是巴不得那樣。所有這一切——他經過反復思考,不免感到有點兒害怕。呸!難道說他連一點兒膽量也都沒有嗎?瞧別的小夥子,他們可都沒有臨陣感到困惑不安呀。他們心裡正樂開了花呢。他們正說著他們上次一塊去時鬧過的一些洋相,大夥兒還逗著玩笑呢。可是萬一他母親知道了,又會怎麼個想法?他的母親啊!這會兒他既不敢想他的母親,也不敢想他的父親,於是就毅然決然地把他們從自己腦際攆了出去。「喂,金塞拉,」希格比喊道。「太平洋街那個窩兒裡——那個紅頭髮小妞兒——要你跟她一塊兒私奔到芝加哥,你總還記得吧?」

  「當然羅,我記得!」樂得笑哈哈的金塞拉回答說,一面喝著剛端來的馬丁尼雞尾酒。「她甚至還攛掇我離開酒店,乾脆改行,而且,她還答應幫我做什麼買賣來著。她還對我說,『只要我廝守著她,什麼事都不用我幹。』」

  「是啊,趕明兒你什麼事都不用幹,只幹一件事就得了,」

  拉特勒大聲說道。

  這時,侍者已把克萊德要的一杯兌塞爾查礦泉水的萊茵酒端到他面前。所有這些話他聽了很有勁兒,同時卻感到緊張、困惑,而又著了迷,於是端起酒杯,呷了一口,覺得味兒還算溫和,合口味,就一仰脖把它喝幹了。只是由於他這時憂心忡忡,所以沒有意識到自己酒已經喝幹了。

  「真是好樣的,」金塞拉用最最熱和的口吻說。「可見你喜歡這玩意兒。」

  「是啊,還不壞,」克萊德回答說。

  赫格倫看見他一仰脖把酒喝幹,覺得對克萊德這種初出茅廬的黃口小兒,就得多鼓鼓氣,於是招呼侍者:「喂,傑利!」

  他用手一遮低聲輕語說,「這個再來一杯,要大杯的!」

  晚宴就這樣繼續進行。他們把各種各樣有趣的話題——比方說,過去的男女私情、過去的行當,以及過去斗膽包天的種種勾當——都給講完了。這時候,克萊德經過相當充分時間仔細琢磨過所有這些年輕人之後——他認為自己並不象他們所想像的那麼幼稚;或者說即使幼稚的話,至少比他們裡頭絕大多數人要乖覺些——智力上也要聰明些。他們這撥人算什麼?他們有什麼抱負?依他看,赫格倫愛虛榮,吵吵鬧鬧,傻頭傻腦——稍微恭維幾句,一下子就能把他收買過來。至於希格比和金塞拉,這兩個人都是有趣的漂亮小夥子,他們常常奚落克萊德外行而沾沾自喜——希格比稍微懂一點汽車,因為他有個叔叔做汽車生意——金塞拉是個賭徒,甚至因為會擲骰子而顯得神氣活現。再說拉特勒和希爾,克萊德老早就看清楚了,他們幹上侍應生這一行,已是心滿意足——只想一直幹下去,別無他求——可是他呢,即使在眼前,也不相信侍應生這一行會讓他永遠感到興趣。

  同時,他心中又有一點兒忐忑不安地琢磨著一個問題:他們多咱出發,到他從來沒去過的地方,去幹他過去連想都不讓自己想的那些玩意兒。他想,是不是最好一出大門,自己先找個藉口溜之大吉;還是開頭跟著他們隨大溜走一程,隨後到某個拐角處偷偷回家轉呢?因為他早就聽說過,有時候就是在這些地方得了一些最可怕的病——因為就是這樣幹過那些下流邪惡的勾當,人們最後不是都慘遭死亡嗎?所有這些問題母親在傳道時都講到過,他雖然也聽見了——但是,對此他並沒有什麼直接體會。不過,再看看這裡的小夥子們,主意既定,誰都沒有感到惴惴不安,這就足以駁倒上述說法了。而且相反,他們對這種事還那麼興高采烈、津津樂道——說穿了無非如此罷了。

  說實在的,拉特勒現在很喜歡克萊德,更多的是因為克萊德觀看、詢問、傾聽時流露的那種神態,而不是因為他所做過哪些事,或是說過哪些話。拉特勒不時用胳膊肘輕輕地推推他,笑著問:「怎麼樣,克萊德?今兒晚上該正式入門了吧?」說完臉上堆滿笑容。有時,他看見克萊德悶聲不響,心事重重,就說:「克萊德,別害怕,不會把你全吃掉的——最多不過咬你一口罷了。」

  本來赫格倫一直在自吹自擂,殊不知他一聽到拉特勒這句暗示話,馬上接過茬說:「你不會一輩子都是這樣的,克萊德。拿〔哪〕一個都得變嘛。不過,萬一碰上麻煩,我們全同你在一塊兒,就得了。」

  克萊德這時心裡既緊張、又有點惱火,於是頂嘴說:「喂,你們二位別胡扯了。捉弄得也夠了吧。你們拚命誇口你們懂的比我多得多,這有什麼用處?」

  拉特勒就給赫格倫眨眨眼,暗示他不要再說了,隨後對克萊德低聲耳語說:「得了,夥計,別生氣嘛。你也知道,我們只不過是開開玩笑罷了。」克萊德因為很喜歡拉特勒,心一下子就軟下來,後悔太傻,洩露了自己的真實看法。

  可是,最後到了十一點鐘,他們早已吃飽、喝足、談夠了,就拔腳要走,由赫格倫領頭,這一幫子出了大門。他們那種下流的詭秘行徑,並沒有促使他們嚴肅地思考一番,或是在心靈上、道德上引起自我反省,乃至於自我鞭笞,而是恰好相反,他們竟然有說有笑,仿佛等待他們的,只是一場美妙無窮的娛樂消遣似的。這時,他們還喜歡舊事重提,使克萊德聽了既反感,而又驚訝——特別是扯到某一次尋花問柳的經歷,似乎逗得他們個個心花怒放。說的是:他們從前逛過一回他們叫做「窩兒」——名為「貝蒂娜公館」的地方。原是在當地另一家旅館裡任職的、有個名叫「平基」①·瓊斯的浪蕩子帶領他們去的。此人和另一個名叫伯明翰的,還有這個發酒瘋的赫格倫,在那兒恣意縱欲,大鬧惡作劇,差點給抓了起來,克萊德聽他們講到這些惡作劇時,覺得從這些小夥子的素質和整潔的外表來看,似乎極不可能幹出這等事來——可是,他們的惡作劇畢竟太粗野、太卑劣了,使他禁不住感到一陣噁心。

  「你們記不記得,我跑出來的時候,二樓那個姑娘把一罐子水直往我身上潑呀,」赫格倫放聲大笑,嚷了起來。

  「還有二樓那個大胖子,趕到大門口來看熱鬧呢。你們還記得吧?」金塞拉笑眯眯地說。「我敢打賭,他心裡想也許失火了,或是發生騷亂了。」

  「還有你跟那個名叫『皮吉』②的小胖姑娘兒。記得吧,拉特勒?」希爾一面尖叫著,拚命想要說下去,一面又哈哈大笑,連氣都喘不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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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處系英文譯音,意謂「粉紅色」。
  ②此處系英文譯音,意謂「小豬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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