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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截至目前為止,克萊德的生活一向枯燥乏味,同時,幾乎對任何一種尋歡作樂的形式,他都躍躍欲試,因此,不拘是誰說起尋芳獵豔或則尋歡作樂的事,他一開頭就側耳細聽,真是太過癮了。這倒不是說他贊成這一類放浪形骸的行徑。老實說,這種事一開頭還讓他感到惱火和苦悶,因為他認為那是跟他這麼多年來所見所聞以及硬是要他接受的信仰大相徑庭。然而,他自幼時起就在鬱鬱寡歡和備受壓制的營生中長大的,現在這種變化和解脫與他的過去卻形成了多麼鮮明的對比!這就使他在想到所有這一切的時候情不自禁地渴望著也能享受一下花式繁多和五光十色的生活樂趣。他對自己的聽聞有時雖然心中頗不贊同,可是聽的時候卻露出熱切和同情的神態。那些年輕人見他如此富於同情心、如此和藹可親,就爭先恐後邀他到各處去玩——上劇院、去餐館,或是到他們哪一位家裡去,湊上兩、三人打紙牌,甚至攛掇他到那些猥褻下流的場所去,開頭克萊德是堅決不肯去那裡的。不過,赫格倫和拉特勒這兩個人,他是很喜歡的;後來他跟他們也都廝混熟了,因此,他們邀他到弗裡塞爾酒家去吃「開心飯」——用他們的扯兒來說,就是大宴會——他就答應一準去。

  「明兒晚上,我們上弗裡塞爾吃每月一次的開心飯,克萊德,」拉特勒對他說。「你也樂意去嗎?你一次還沒去過呢?」

  這時候,克萊德早已迎合店裡這種熱乎乎的氣氛,就不象自己原先那樣遲疑不定了。他竭力仿效多伊爾(對於此人,他已仔細研究過,並且收穫甚大)給自己置了一整套嶄新服裝,包括棕色衣帽、大衣、短襪、別針和皮鞋,儘量打扮得象那些點撥他的師傅。而且這一套服裝對他很合適——非常合適——簡直是太合適了,他一輩子還沒有象此刻那樣富有吸引力,不僅是他的父母,就連他的弟妹也因這一變化而深為驚訝,乃至於目瞪口呆了。

  克萊德怎麼會一下子就這樣闊氣起來呢?他現在穿的這一整套衣飾要花多少錢呢?難道說他居然會糊塗到這樣地步,為了一時擺闊氣,背了債花錢,就把將來的收入作抵押嗎?將來也許他還得要花錢啊。別的孩子們也需要置東西啊。這家飯店叫他幹活,時間那麼長,每天都是深夜才回來,工錢卻又那麼少,再看看那裡的風氣,對他來說是不是合適的地方呢?

  所有這些問題,他回答得都很巧妙,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而他在那裡的工作也不太吃力。他的衣服壓根兒也不算太漂亮——他母親不妨看看別的侍應生就得了。他花的錢也不算太多。他買這些東西反正都是分期付款,以後可以慢慢地撥還。

  不過,這個晚宴,連他自己都認為完全是另一回事。他心裡在想,估計晚宴時間一定拖得很晚,就會使他遲遲不歸,那他又該怎樣向父母解釋呢?拉特勒說過,反正差不多要到半夜三、四點才散,不過嘛,他當然可以隨便什麼時候先走的。那末,好意思把大夥兒扔下,自個先走嗎?可是,他媽的,他們十之八九都不象他那樣住在家裡,即使說象拉特勒那樣的人雖也在家裡住,可他們所作所為,做父母的一點兒都不過問。不過話又說回來,赴類似那樣遲至深夜的宴會——到底是不是明智之舉呢?這些小夥子——赫格倫、拉特勒、金塞拉、希爾——個個都喝酒,壓根兒不把它當一回事。在這樣場合他們照例都喝酒,只有他一人認為即便稍微呷上一口就有很大危險性,他這種想法想必太傻了吧。再說,他要是不想喝,自然也就用不著喝嘛。他先走好了,家裡要是問他的話,就不妨推託說他的工作非得幹到很晚不可。偶爾有一次回家晚些,這又算得上什麼呢?難道說現在他不是個成年人了嗎?難道說他掙的錢不是比家裡隨便哪一位還要多嗎?難道說自此以後他還不該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嗎?

  他開始體會到個人自由的快樂——親自品嘗品嘗令人心醉神迷的浪漫史——如今母親的任何警告,怎麼也阻止不住他了。

  第九章

  於是,有克萊德參加的那個有趣的宴會,正如拉特勒所說的,就假座弗裡塞爾酒家舉行了。克萊德跟這些年輕人早就談得很合轍兒,所以,他心裡簡直高興到了極點。反正他的新生活已經來到了。僅僅一兩個星期以前,他還是孤零零的,沒有一個朋友,在年輕人中幾乎連一個熟人也都沒有!想不到沒有多久,此刻他卻跟這有趣的一夥人共進晚餐了。

  這個酒家由於反映了年輕人的幻想,看起來要比它的實際情況耐人尋味得多。其實,它只不過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老式美國小酒店罷了。四壁掛滿了男女演員的簽名照片,以及各個時期的戲劇海報。由於這裡菜肴烹調特別味美可口——更不用說那位笑容可掬的現任經理——這家小酒店便成了過往的演員、政客,以及當地商賈雲集之地。此外,還有尾隨他們之後的普通顧客,這些人只要一發現哪兒有新玩意兒,即使跟他們一向熟悉的稍微有點兒不一樣,也常常被吸引過來了。

  這些侍應生不止一次地聽馬車夫和出租司機說過,弗裡塞爾酒家——是本城最好的館子之一,因此,他們每月一次的聚餐會也就安排在這裡了。每盤菜品價格從六十美分到一塊美元。咖啡和茶都是整壺端上來。你樂意喝什麼就有什麼。一進門,就在大餐廳左側,有一個光線較暗、天花板較低、帶有壁爐的房間,通常只有男客人飯後來到這兒歇一歇,坐一坐,抽抽煙,看看報。而使這些來自格林-戴維遜大酒店的年輕人最豔羨不已的正是這個房間。他們在這裡歡宴,不知怎的覺得自己老成持重,見多識廣,格外神氣,從而成為——真正見過世面的人了。拉特勒和赫格倫(現在克萊德非常愛慕他們)和其他大多數人都很滿意,認為整個堪薩斯城再也沒有比它更好的館子了。

  這一天,他們中午領了薪水,下午六點下了班,就在酒店外拐角處,緊挨著克萊德當初上門求職的雜貨店的地方集合,然後歡歡喜喜、熱熱鬧鬧地一塊兒出發了——有赫格倫、拉特勒、保羅·希爾、戴維斯·希格比(此人也是本店年輕的侍應生)、阿瑟·金塞拉以及克萊德。

  「聖路易來的拿〔那〕個傢伙,昨兒個跟總帳房開了個大玩笑,也〔你〕們聽說過沒有?」他們才上路,赫格倫就馬上沖大夥兒問道。「上星期六,他從聖路易打來了電報,是給大〔他〕們夫婦倆預訂一整套房間,包括一個客廳、一間臥室、一個學〔浴〕室,而且關照房間裡還要擺上鮮花。是管鑰匙的師傅吉米剛才告訴我的。而〔後〕來,他果然來了,登記的時候,他說他本人和他的年輕小姑娘是夫妻兩口子,嘿,拿〔那〕個小妞兒,也真的夠好看哩——我親眼看到大〔他〕們的。喂,夥計們,也〔你〕們也聽著,好不好?而〔後〕來,到了星期三,也就是說,他在這兒已住了三天了,大〔他〕們開始對他有一點兒懷疑——要知道他的一日幾餐都要送到房間裡,還有這樣拿〔那〕樣的事——而〔後〕來,他下樓到了帳房間,說他太太藥〔要〕去聖路易,所以,他用不著拿〔那〕一整套房間,次藥〔只要〕一個單間就得了。還說在她上火車以前,要把他的箱子和她的手提包通通搬進新開的單間去。可是拿〔那〕只箱子壓根兒不是他的,也〔你〕們明白嗎,偏巧就是她的。她呢壓根兒就沒有九〔走〕,她對這希〔事〕一點兒都不知道。反正藥九〔要走〕的——是他。而〔後〕來,他急匆匆溜九〔走〕了,明白嗎,卻把她和她的箱子全甩在房間裡,而且連一個子兒也美〔沒〕留下,也〔你〕們明白嗎?於是,大〔他〕們把她和她的箱子全個〔扣〕下來,她呀又是哭,又是久〔叫〕,給朋友們打電報,還得把錢付清才行。也〔你〕們見過這樣的事嗎?還有那些鮮花,都是玫瑰花啊。再說房間裡開過六頓飯,他還喝過酒,通通都得付錢。」「是呀,你說的那個人,我也知道,」保羅·希爾大聲嚷了起來。「我就上樓給他送過酒呢。我覺得這傢伙身上有點兒假。他這個人太圓滑,說話嗓門又太大。而且他給的小費只有十個美分。」

  「我也想起他來了,」拉特勒大聲喊道。「那天,他叫我下去,把所有星期一的芝加哥報紙都買來,才給了我十個美分,我一下子看出他好象是個騙子手。」

  「可不是,大〔他〕們真的上他老當啦。」這是赫格倫在說話。「現在大〔他〕們一個勁兒想從她身上把錢摳捉〔出〕來。也〔你〕們見過這種希〔事〕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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