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西奧多·德萊塞 > 美國悲劇 | 上頁 下頁 |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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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他自己的痛苦以外,看來他唯一關注的,就是他的妻子更加深沉的痛苦。他自始至終只是傻呼呼地佇立在一邊——矮矮的個兒,白花花的鬈髮,露出一副窩囊相。「是的,主啊,我們讚美你!」他不時插嘴說。「我們的心必須向她敞開。是的,我們可不能馬上判斷是非。我們只能往最好的一面想。是的!是的!讚美上帝——我們必須讚美上帝! 阿門!哦,得了!Tst!Tst!Tst!」 「要是有人問起愛思達上哪兒去了,」格裡菲思太太頓住了一會兒,接下去說,她睬也不睬她的丈夫,而是沖著向她圍攏來的子女們說的,「我們就說:她到托納旺達看望我娘家的親戚去了。當然羅,這不完全是實話,可是現在她究竟在哪兒,真相究竟又是怎樣,我們也都不知道——反正說不定她會回來的。所以嘛,在我們還沒有完全瞭解清楚以前,可千萬不能說她的壞話,更不能做出任何傷害她的事來。」 「是啊,讚美上帝!」阿薩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好吧,在我們還沒瞭解清楚以前,要是有誰多咱問,就照我剛才說的回答,那就得了。」 「一定這樣,」克萊德在旁幫襯著說;朱麗婭也跟上說了一句:「好吧。」 格裡菲思太太頓住了一會兒,臉上露出堅定而又內疚的神色,直瞅著孩子們。這時,阿薩又發出一迭連聲「Tst!Tst! Tst!」隨後就把孩子們都打發睡覺去了。 說真的,克萊德很想知道愛思達信裡說了些什麼,不過,根據他長時間經驗,他相信母親決不會讓他知道的(除非母親願意告訴他),於是他又回到了自己房間,因為他覺得自己太疲乏了。要是還有一線希望找到她,他們為什麼不再去找一下呢?現在,就在此時此刻,她究竟在哪兒呢?是在哪兒搭上了火車嗎?顯然,她根本不樂意讓人們找到她。也許她象他自己一樣,感到不滿吧。最近他暗自思忖,想要到什麼地方去,同時心中納悶,家裡對這件事會有什麼看法;可是如今他還在家裡,愛思達她倒是先跑掉了。這件事對他將來的思想觀點和行動,到底會有什麼影響呢?說真的,不管他的父母心裡有多難過,可他始終看不出:她這一走就是天大的災禍——至少從「走」的觀點來說,並不是這樣。這只不過是一個事實,暗示這裡家境每況愈下罷了。傳教這種工作,根本毫無意義。宗教熱忱和傳道這套玩意兒,也沒有多大用處。它也挽救不了愛思達啊。顯然,她象他本人一樣,對這一套玩意兒也不是特別相信的。 第四章 克萊德由於作出了上面這個結論,比過去更加棘手地來考慮自己的前途問題。他考慮後的主要結果就是:他必須給自己出出點子,而且還得越快越好。截至目前為止,他能找到的工作,充其量只是十二到十五歲的男孩子們有時幹的一些零活:每年夏天這幾個月裡,幫著包送報紙的人派報;整整一個夏季,在小雜貨鋪地下室裡幹活;入冬後有過一陣子,每逢星期六,開箱拆包,搬弄商品;就這樣,他每個星期可掙到優厚的報酬——五塊美元,那時在他看來,這一數目幾乎好象是偌大的一宗財產了。他覺得自己有錢了,也就不時去看戲、看電影,坐在票價低廉的劇院最高樓座,根本不管父母的反對(在他們看來,戲和電影不僅是塵世俗物,而且邪惡透頂),所以,象這樣的一種娛樂消遣的方式,他也非得瞞過他們不可。不過,那也阻止不了他。他覺得,這錢是他自己的,他愛怎麼花就怎麼花,甚至還把小弟弟弗蘭克一塊兒帶去。弗蘭克自然樂滋滋跟著他去,而且始終閉口不說。 同年晚些時候,他想退學,因為他早就覺得自己上學太遲,總是趕不上去。於是,他就在本市一家專售廉價品的小雜貨店裡覓到一個工作,給賣汽水的店員當助手。這家小雜貨店正好毗鄰劇院,因而叨光不少。這裡是克萊德上學必經之地,因此,掛在那裡的一塊「招收學徒」的廣告牌子,首先引起了他的注意。後來,克萊德跟那個後來在其手下學生意的年輕人談了一談,假裝自己不僅十分願意,而且辦事也很能幹。他從這次談話中獲悉:如果說這套本領他學到了家,包管掙大錢,每星期可掙十五塊美元,最多甚至高達十八塊美元。據說第十四街和巴爾的摩大街的交岔路口的斯特勞德鋪子裡,有兩個夥計就掙這麼多的錢。他上門應聘的那一家商號,只肯給十二塊美元,也就是絕大多數店鋪的標準薪資。 可是人家當即告訴他:要學好這一套本領,是需要一定時間,還要得到行家熱心點撥才成。他要是樂意上這兒幹活,開頭就算每星期給五塊美元——這時克萊德聽後臉一沉——得了吧,乾脆就給六塊美元。說不定他很快就學會這套本領,能調製各種美味的飲料,並在各式各樣的冰淇淋裡添上果汁、甜食等等,做成聖代①。當學徒嘛,一開頭不外乎是洗滌杯盤,把飲料櫃檯所有的機器設備和工具拭擦乾淨;更不必說,每天清晨七點半,打開店門,打掃店堂,撣去塵土,還有小雜貨鋪老闆派給他的送貨差使。有的時候,他手裡沒有活兒,而他的頂頭上司——一位名叫西伯齡先生的,是個充滿自信、閒話又多的年方二十的時髦小青年——生意太忙,實在照顧不了,因此,調製那些一般性的飲料——檸檬水、可口可樂等等,根據營業需要,也就會叫克萊德代勞了。 -------- ①聖代(譯音),盛在杯裡的加水果蜜汁或其他佐料的冰淇淋。 於是,克萊德跟母親商量以後,決定把這個有趣的職司接下來。首先,據他暗自估摸,在那裡冰淇淋有的是,他想吃多少,就有多少,不必自己掏錢——是一大優點,不容忽視。其次,那時他已經看出,反正這是進門學生意、學本領的第一步——做生意這一套本領,也正是他所短缺的。再說還有一點,在他看來,也不見得對他完全不利的,那就是:這個鋪子裡要他一直上班到深夜十二點鐘,而白天可以補上幾小時作為調休。這麼一來,晚上他就不在家——晚上十點鐘那個夜班,他終於可以不參加了。除了星期日,他們再也不會叫他一塊兒做禮拜去了;甚至星期天也不行,因為聽說他星期天下午和晚上也得照常上班去。 再說,這個專管冷飲櫃檯的店員,經常收到隔壁劇院經理送來的免費入場券。加上小雜貨鋪有一道邊門,與劇院的大廳相通——這種關係,對克萊德來說,真是太富有吸引力了。能在一個與劇院關係如此密切的小雜貨鋪裡忙活,看來是滿有意思的。 此外,還有最大的一個優點,使克萊德既高興,但有時也會失望的,那就是:趕上演日場的那些日子裡,不論開場前和散場後,照例有一群群的年輕姑娘們上這兒來,有獨個兒的,也有幾個人在一起的,她們坐在櫃檯跟前,吃吃地笑著閒聊天,有時還對著鏡子攏一攏頭髮,再塗上一點脂粉,描一下黛眉。克萊德雖說是個乳臭未乾、涉世不深和不諳異性的毛頭小夥子,可是一見到這些年輕姑娘,對她們的姿色,以及她們的潑辣、自負、可愛的模樣兒,總是百看不厭的。這可以說是他生平頭一遭,一面忙著擦洗杯子,灌滿盛放冰淇淋和糖漿的容器,將一杯杯檸檬水和桔子水擺進託盤裡,一面幾乎不斷地有機會從近處仔細端詳著這些年輕姑娘們。她們——簡直令人不可思議!她們多半穿得都很漂亮,外貌也很標緻,戴著戒指、別針和好看的帽子,披著名裘大衣,腳蹬精美的皮鞋。他還常常偷聽到她們正在閒扯的那些有趣的事兒——比方說,茶會啦、舞會啦、宴會啦、她們剛看過的演出啦,還有她們打算不久就去玩兒的地方,有在堪薩斯城裡,也有本城近郊,今年和去年的時裝款式到底有哪些不同,正在本市演出或者即將來到本市演出的某些男女演員——主要是男演員——的迷人的魅力。直至今日,這些事情——他在自己家裡都是從來沒有聽到過的。 這些年輕的美人兒裡,還有不是這一位,就是那一位,時常由某個男士陪伴著,這種男士身穿晚禮服和與之配套的襯衫,頭戴高筒禮帽,系上蝴蝶結領飾,手上是白羊皮手套,腳下則是漆皮鞋——這種裝束打扮,在當時克萊德心目中,真是最高貴、最漂亮、最豪放、最有福祉也沒有了。要是能那麼雍容大方地穿上這樣衣裝服飾,該有多好!要是能象這麼一個時髦小夥子一樣,跟一個年輕姑娘喁喁私語,該有多好!那真可以說是到了至臻至美的境界啊。那時候,他覺得,只要他連這樣的行頭打扮都還沒有,那末,哪一個漂亮姑娘也不會瞅他一眼的。顯而易見,這些東西是非備不可的。只要他一旦有了這些東西——能有這樣穿戴打扮——嘿,難道說他不就是穩穩當當地踏上了通往幸福之路嗎?人世間的一切歡樂,不消說,赫然展現在他面前。親昵的微笑!還有偷偷地握手,也許——一隻手臂摟住某個年輕姑娘的腰肢——親吻——婚約——以後,以後……! 這一切就象在漫長歲月之後突然射來的一道天啟的靈光。在這些漫長歲月裡,他一向跟著父母穿街走巷,當眾傳道,露天祈禱,或是坐在小教堂裡,淨聽那些稀奇古怪、莫可形狀的人——都是令人洩氣和驚惶不安的人——說:基督怎樣拯救了他們,上帝又是怎樣幫助了他們。現在,他肯定要從這一層次中脫身出來。他要好好幹活,把錢積攢下來,做一個了不起的人。這一套簡單而美妙的老生常談,無疑地具有神靈變形①的一切光彩和奇跡,這好象在沙漠迷途、渴求活路的倒楣鬼面前,突然呈現海市蜃樓一樣。 -------- ①參見《聖經·新約·馬太福音》第十七章:「耶穌……就在他們面前變了形象,臉面明亮如日頭,衣裳潔白如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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