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西奧多·德萊塞 > 美國悲劇 | 上頁 下頁


  可是,過不了多久,克萊德很快就相信,他在這種特殊的崗位上也有一種苦惱,那就是說:他在這裡雖然可以學會調製飲料等許多東西,每個星期准能掙到十二塊美元,可是那一直使他五內俱焚的渴望和虛榮心,卻不是馬上就能如願以償的。原因是:頂頭上司亞爾培特·西伯齡已下了決心,務必使他的竅門儘量不外傳,同時,最輕鬆省力的工作,又給他自己留著。而且,他跟小雜貨鋪老闆還有一致看法,就是認為:克萊德除了幫他照料一下冷飲櫃檯以外,還應該聽從老闆吩咐,去幹諸如跑腿之類雜活。這麼一來,克萊德在他幾乎整個工作日裡,便忙得不可開交了。

  一句話,克萊德不能從這一工作馬上得到什麼好處。他依然沒法使自己比過去穿戴得更好些。最糟糕的是,有一件事總是在他心裡縈繞不去:原來他掙的錢少得很,各種應酬交際也少得很——幾乎少到這樣程度,就是說,他一離開了家,就感到非常寂寞,而且也不見得比在家裡寂寞少一些。愛思達的出走,好象給父母的傳道工作潑了涼水;又因為她至今還沒有回來——他聽說,家裡由於想不出更好的辦法,正在考慮從這裡撤走,遷往科羅拉多州的丹佛。可是此時此刻,克萊德已有打算,決不跟他們一塊兒走。他反問自己:這可有什麼好處呢?到了那兒,也不外乎又一套傳道的玩意兒,跟此地還不是一模一樣?

  克萊德一向住在家裡——也就是在比克爾街傳道館後面的那個房子裡,不過那個地方他可恨透了。打從十一歲起,他家一直在堪薩斯城,可他始終不願把他的那些小朋友帶到他家裡,或是他家附近的地方。為了這個緣故,他總是回避那些小朋友;不論走路也好,玩兒也好,總是孤零零一個人——或者跟弟弟和姐妹他們在一起。

  可是轉眼之間,他已有十六歲了,完全可以獨自謀生,應該跳出這種生活圈子了。只是至今他掙到的錢可以說寥寥無幾——還不夠他一個人過活呢——何況現在他自己還沒有一手本事或者勇氣,所以也找不到更好的事由。

  不過,後來父母開始談到遷居丹佛的時候,說過也許他在那裡能找到工作,但是沒承望他會不願意去的。他向他們暗示說:他還是不去的好。他喜歡堪薩斯城。換個城市有什麼好處呢?如今他有了工作,說不定將來會找到更好的機遇。不過,他的父母一回想起愛思達和她的遭際,對於他這麼年紀輕輕就獨自一人去闖天下,將來會有什麼結果,不免產生懷疑。要是他們都走了,他會住到哪裡去呢?跟誰住在一起呢?他的生活會受到什麼影響,有誰能象父母那樣,經常挨在他身邊,幫助他,點撥他,引導他沿著那條正道前進呢?所有這一切,都是值得考慮的。

  不過,現在舉家遷往丹佛的日子,似乎一天比一天逼近了,對他來說,顯得尤為緊迫了。偏巧這時候,那位西伯齡先生由於常常向女性大獻殷勤,過於露骨,沒有多久就被老闆開革了。於是,小雜貨鋪裡來了一個瘦骨嶙峋、冷若冰霜的新上司,不打算要克萊德當他助手。因此,克萊德就決定離開——不過不是馬上就走,而是倒要利用跑外勤的機會,看看自己能不能找到別的事由。有一天,他正在東張西望,設法另謀出路的當兒,忽然想到何不到本市的一家大酒店所管轄的那個首屈一指的大雜貨店附設冷飲部去,乾脆找那裡經理談一談。那家大酒店是一幢十二層樓的大廈,在他看來,這就是——奢靡、舒適最完美的樣板。它的窗戶總是垂掛著厚厚的窗簾;大門口(過去他從來不敢朝門裡東張西望)有一頂由十分華麗的玻璃和鐵架製成的天篷。還有一道大理石砌成的走廊,兩旁都是棕櫚樹。平時他常常走過那家大酒店,懷著孩子般的好奇心,暗自納悶,不知道這麼一個地方,裡面的生活究竟是什麼樣兒。在那大門口,一天到晚總有那麼多的出租汽車和私人汽車停在那兒。

  今天,他因為要給自己另覓高枝,迫不得已,這才闖進了那家雜貨店。該店坐落在巴爾的摩大街、面向第十四街、地段極佳的拐角處。他看見靠近門口的一座小玻璃亭子裡有一個女出納員,就去問她這裡賣汽水的櫃檯是由誰負責。他那試探和遊移不定的神態,以及他那雙深沉的、仿佛在懇求人的眼睛,一下子使她發生了興趣,隨即直覺地揣摸他正在找事由,於是,這個女出納員便說:「哦!西科爾先生,在那兒,他是本店經理。」她朝一個三十五歲上下、個兒矮矮的、但是穿著很講究的男人那邊點點頭。此人正在一隻玻璃櫃頂上別出心裁地佈置新穎化妝品。克萊德走到他身邊,心裡還在遲疑不定,真不知道人家找事由該怎樣啟口的,同時又看到此人正在埋頭幹自己的活兒,所以只好先站在一邊,兩隻腳替換站著。後來,那位經理覺得好象有人不知怎的老是在他身邊轉悠,這才側過身來,問:「有什麼事嗎?」

  「請問貴處櫃檯上要不要添一個賣汽水的助手?」克萊德向他投去了一個眼色,讓自己的迫切心情顯露得再清楚也沒有了。「要是有這樣的職位,請您高抬貴手給了我吧。我正求之不得呢。」

  「沒有,沒有,沒有,」經理回答說。他這個人長著金黃色頭髮、碧澄的眼睛、白淨的肌膚,精力也很充沛,只是脾性有點兒火爆,喜歡跟人抬扛。他正要走了,可是看到克萊德臉上掠過一陣失望和沮喪的神色,就側過身來,又問了一句:「從前在這種地方幹過活嗎?」

  「在這麼漂亮的地方沒有幹過活。沒有,先生,」克萊德回答說,不由得被他周圍的景象所驚倒。「眼下我是在第七街和布魯克林大街拐角處,克林克爾先生鋪子裡忙活,那兒跟貴處比,就算不上什麼了。要是可能的話,我倒是很希望另找個好地方呢。」

  「嗯,」對談者聽他這麼天真地給自己的店鋪捧場,心裡相當高興,就繼續說,「哦,這倒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不過嘛,眼前我這兒沒有什麼事給你做。我們不是常常換人的。不過,你要是願意在酒店裡當侍應生,我倒可以指點你上哪兒去尋摸。裡面的酒店正好要添一個侍應生。那兒的領班向我說過,他正需要找一個夥計。我想,這個好歹也抵得上在賣汽水的櫃檯上當助手吧。」

  此人一看克萊德突然喜形於色,就接下去說:「不過,你千萬別說這是我叫你去的,因為我根本不認識你。你到了裡頭,只要去樓梯底下找斯誇爾斯先生,一切他會告訴你的。」

  克萊德一聽,象格林-戴維遜這麼氣派宏偉的一家大酒店裡,居然他還有可能得到工作的機會,先是目瞪口呆,繼而興奮得有點兒抖抖索索了。接著,他向這位好心人謝了一聲,徑直向這家雜貨店後面通往酒店大廳①的那條綠色大理石過道走去。他一進去,就見這麼一個漂亮大廳,他一輩子都沒見過;因為自己太窮,又加上膽小,從來不敢窺視一下這種美輪美奐的世界,所以不由得感到這裡比他從前所見過的任何地方還要有趣。四下裡都是豪華極了。他腳底下踩的是黑白分明的小方格大理石鋪砌的地面。頭上是鑲銅、彩繪的鎏金天花板。許多黑色大理石柱子,望過去宛如一座樹林子,一個個既象地面那麼鋥亮,又象玻璃一樣光滑。這些大理石柱子一直延伸,通向三個出口處,一個在右邊,一個在左邊,一個徑直對著達爾林普爾大街。柱子中間有彩燈,有雕像,還有地毯、棕櫚樹、軟椅和長沙發、面對面雙人沙發,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一句話,這裡就是集一切粗俗的奢靡陳設的大成,正如有人挖苦地說過,旨在使「其孤高傲世推向大眾」。其實,在一個繁華的美國大城市裡,對一家頂呱呱的大酒店來說,這樣的陳設也可以說是太奢侈了——不論客房和過道也好,還是大廳和餐廳也好,全都陳設得太富麗,反而沒有簡樸、實用的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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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按我國賓館用語,也可叫「大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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