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西奧多·德萊塞 > 美國悲劇 | 上頁 下頁 |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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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頭,他們認為說不定她事先沒有關照,就到什麼地方蹓躂去了。可是,等到十二點半,最後到一點、一點半,還是不見愛思達的影兒。他們正要去報警,這時克萊德走進了她的房間,發現她那張小木床上有一張條子,用別針紮在枕頭上——這一紙短信,就在母親的眼皮底下也沒看見。他馬上走了過去,心裡一面好奇,一面在揣度。因為他常常暗自琢磨,假定說他想要偷偷地不告而別,究竟該用什麼方式告訴他的父母才好。他知道,除非全部計劃乃至於每一個細節事先都讓他們瞭解,他們是決不會同意他離去的。而現在呢,愛思達終於失蹤了。當然,以後他自己說不定也會留下這樣的告父母書。他撿起了這個條子,急急乎要看,偏巧他母親走了進來,發現他手裡拿著一張條子,就大聲嚷嚷:「那是什麼呀?是一個條子嗎?難道就是她寫的?」克萊德把條子交給了她,她把它攤開來,趕緊看了一遍。本來他母親那張健壯的大臉盤一向黑裡透紅,這時他發現,她轉身朝外屋走去時,臉色已經煞白。她那張相當大的嘴巴,緊緊地抿成了一條有力的直線。她那結實有力的大手,高高地舉起那張小小便條,一面有一點兒在發抖了。「阿薩!」她大聲驚呼,往隔壁房間走去。阿薩正在那裡,白花花的鬈髮好象心煩意亂地盤纏在他那滾圓的腦袋周圍。她說:「看這個吧。」 克萊德跟在母親後面,看見父親又短又肥的手裡有些緊張不安地拿著那張條子。本來他的嘴唇一向疲遝無力,又因年歲漸老,中間開始皺縮,說來真怪,這會兒卻一個勁兒抽動起來。凡是瞭解他身世的人,一定會說,這正是他過去一生中屢遭不幸打擊時的一種表情,不過此刻尤為突出罷了。開頭,他只發出「Tst!Tst!Tst!」的聲音,是舌頭與上顎之間的吸入音——這在克萊德聽來,未免太軟弱無力了。接下來又是一迭連聲「Tst!Tst!Tst!」他的腦袋已開始東搖西晃。隨後,他說:「喂,你說說,她幹嗎會做出這樣的事來?」說完,他又轉過身來,直瞅著他的妻子,她也無可奈何地直瞅著他。後來,他就背著雙手,在房間裡踱來踱去,他的兩條短腿正邁著無意識而又古怪的大步,腦袋又來回搖晃,而且再一次發出一迭連聲徒呼奈何的「Tst!Tst!Tst!」 格裡菲思太太給人印象一向比她丈夫要深刻得多,如今處於這種尷尬的境地,果然表現得很不一樣,確實更加富有魄力。對於人生的激忿、不滿,以及顯然是一種肉體上的痛苦,有如一道看得見的影子,在她身上掠過。她的丈夫一站起來,她馬上伸過手去,把那張條子接住,兩眼又一次直瞅它,臉上立時露出嚴峻、痛苦,而又心煩意亂的表情。她的這種舉止態度,就象一個心神極度紊亂而又不滿的人,雖然狠命地在使勁兒,還是解不開一個有形的結;同時又想要自己保持鎮靜,心中不再忿忿不平,到頭來卻依然苦惱、怨恨。按說她長年累月一貫虔誠地從事傳道工作,根據她那低得可憐的是非標準來看,仿佛覺得,她自己實在應該免遭這類不幸的了!當這種彰明昭著的惡行尚在的時候,她的上帝、她的基督,究竟都上哪兒去了?為什麼他沒有幫助她呢?這一點他該如何解釋呢?他在《聖經》裡說過的那些預言呢?他要永遠指引眾人呢!還有他明明白白說過的仁慈呢? 克萊德清楚地看到,面對這樣巨大的災禍,她想把個中原委找到是極其困難的,至少在眼前做不到。不過,最後一定是會找到的,這一點,當然,克萊德心裡也是明白的。因為她和阿薩正如所有熱心宗教人士一樣,根據他們那種盲目的二元論觀點,堅信災禍、錯誤和不幸,跟上帝一概無涉,同時又認定上帝是至高無上的、主宰一切的力量。將來他們會在別的什麼地方找到了禍根——某種邪惡、奸險、欺騙的力量,有違上帝的全知全能,照舊誘惑和欺騙人們——說到底,歸罪於人們心中的謬誤和邪惡;雖然人心也是上帝造出來的,可是,他並不抑制它,因為他根本不願抑制它。 不過此時此刻,她只是在心中充滿痛苦和憤怒,可她的嘴唇既不象阿薩那樣抽動,她的眼睛也不象他那樣露出深切的悲痛。她往後退了一步,有點氣呼呼地把愛思達的信又細看了一遍,然後對阿薩說:「她跟人私奔了,可她又不言語一聲……」她突然語塞了,一想到孩子們——克萊德、朱麗婭和弗蘭克全都在場,而且個個好奇地、全神貫注地、心中懷疑地凝視著她。「上這兒來,」她對她丈夫說,「我要跟你說句話。孩子們,你們還是先睡去吧。我們一會兒就回來。」 於是,她和阿薩一起急衝衝走進了傳道館大廳後面那個小房間。孩子們聽見母親扭電燈開關的聲音。接下來聽見父母壓低聲音在談話,這時克萊德、朱麗婭和弗蘭克面面相覷,只不過弗蘭克還太小——僅僅十歲——恐怕說不上完全懂得這是怎麼回事。甚至於朱麗婭也不見得非常明白。不過,克萊德畢竟見過一點世面,又聽到母親說的「她跟人私奔了」那句話,所以說,就他心裡最透亮了。愛思達對這一套膩味透了,就象他一樣。也許正是他在大街上看見過的、挽著漂亮姑娘的那類花花公子——愛思達就同此人一起私奔了。不過,上哪兒去了?此人——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那張便條上想必說了一些,但是母親沒讓他看。她一下子就把便條拿走了。可惜那時他沒有一聲不響地先看一下! 「你說她這一去,就永遠不會回來嗎?」他趁父母一走出房間,就懷疑地問朱麗婭。看來朱麗婭也茫然不知所措。「我怎麼會知道呢?」她有些惱火地回答說,她對父母的不幸和這種鬼鬼祟祟的神氣,以及愛思達的所作所為覺得很難受。「她什麼都沒有跟我說過。我想,她要是真的跟我說了,准會感到害臊。」 朱麗婭在訴諸感情方面,要比愛思達或克萊德冷靜些,對父母一向體貼入微,所以也就比兄姐他們更加傷心了。誠然,她對這件事的意義並沒有完全理解,不過,她有些猜測,因為她跟別的女孩子偶爾也扯過,哪怕是扯得非常謹小慎微。可現在最使朱麗婭生氣的,則是愛思達所選擇的這種出走的方式,竟將父母、弟弟和她自己全給拋棄了。她幹嗎要這樣出走,幹出這種事來,害得父母這樣憂心如焚。這有多可怕呀!屋子裡一片悽惶的氣氛。 父母在小房間談話的時候,克萊德也在暗自尋思,因為現在他正在急切地探索思考人生問題。愛思達幹的,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說這就是駭人聽聞的私奔那類事,或者是兩性之間不堪入耳的那類事,正如大街上和學校裡男孩子他們時常竊竊私語的?他一想到這裡,就不寒而慄。要是真的這樣,該有多丟臉!說不定她再也不會回來了。她跟一個不知是什麼樣兒的男人一起逃走了。反正這種行為,對一個女孩子來說,當然是要不得的。過去他常常聽人說過,凡是男孩子和女孩子、男人和女人之間,一建立了堂堂正正的關係,最後導致的結果只有一個——結婚。他們這一家人本來就有其他的種種苦惱,可是現在,愛思達居然還幹出私奔這種醜事來,真可以說禍不單行。他們這一家人的生活,本來就夠慘的,如今又出了這件事,當然,只會變得更慘了。 不一會兒,父母從小房間走出來了。格裡菲思太太依舊繃著臉,怪不自然的,可是畢竟有些變了,也許是脾氣收斂一些,無可奈何地聽天由命了。 「愛思達覺得最好還是離開我們,反正是暫時的,」她看見孩子們都在好奇地等著,開頭只說了這些話。「現在,你們壓根兒不用替她擔心,再也用不著淨想這件事啦。我相信,過一陣子她准回來的。她決定按自己的意願幹一陣子,反正總有什麼原因唄。但願是主的旨意就好啦!」(「主啊我們讚美你的名字!」阿薩馬上插嘴說。)「過去我還以為她同我們在一塊很幸福,可現在看來,她並不覺得是這樣。依我看,她應該自個兒去見一見世面才好。」(阿薩又一迭連聲發出「Tst!Tst!Tst!」)「不過話又說回來,我們可不能把她想得太糟糕了。這對現在來說是沒有什麼好處——只有愛和仁慈才能正確指引我們。」不過她說這句話時,聲調有些嚴峻,不知怎的是違心之言吧——她說話的聲音照原樣還是倒吸氣音。「我們只能希望她很快就明白她這種舉動該有多麼傻、多麼輕率,於是回家轉。現在她走的那條路,別指望她會得到幸福的。這既不是主指引的路,也不是主的旨意。她太年輕了,她做了錯事。不過,我們可以寬恕她的。我們一定要寬恕她才對。我們的心必須向她敞開,充滿溫情和慈愛。」她說這些話時,仿佛是向會眾說的,不過,她的臉色和聲調卻是嚴厲、陰鬱、冷峻的。「得了,你們都去睡吧。現在我們只能每天早上、中午、晚上虔心禱祝,但願她不要遇到什麼災禍。是的,我真的巴不得她沒有幹這件事就好了,」最後,她添了這麼一句話,顯然跟她剛才說的這篇話不大協調。說真的,這時候她並沒有想到孩子們還在她跟前——她是一心只惦著愛思達啊! 可是阿薩呢! 如此窩囊的一位父親——這就是克萊德後來常常想到的看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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