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西奧多·德萊塞 > 美國悲劇 | 上頁 下頁


  整整這段時間裡,克萊德一直在暗自琢磨:這個玩意兒他再也不樂意幹了。他覺得:剛才他和他父母都顯得很愚蠢,而且不大正常——象他這樣被迫卷了進去,要是讓他的反感充分表達出來,那他就會說出「低級」這個詞兒來;一句話,只要有辦法,他再也不願幹這個了。硬是把他拽住不放,對他們究竟有什麼好處呢?他的生活不應該是這樣的。人家的孩子都用不著去充當他的那種角色。他比過去更堅決地思考著要來一次反抗,以後自己就再也用不著象現在這樣抛頭露面了。姐姐要是樂意,那讓她去就得了;反正這一套她是喜歡的。妹妹和弟弟都太小,也許還無所謂。可是他呢……

  「我覺得,今晚人們的注意力好象要比往常更多一點,」格裡菲思一邊走,一邊對身旁的太太這樣說。醉人的夏日夜晚的微風,使他心境為之一爽,因此,他在解釋過路行人照例漠不關心的神情時,也就比較包涵。

  「是的,星期四那天,只有十八個人要小冊子,可是今兒晚上卻有二十七個人。」

  「基督的愛最終必勝,」做父親的說這些話,既安慰他的太太,也算是聊以自慰。「世俗的歡樂和憂患主宰著許許多多的人,不過,只要他們到了悲痛欲絕的時候,我們現在撒下的這些種子裡頭,有些就生根發芽了。」

  「這個我相信。正是這種信念,經常使我頂住了,沒有倒下去。悲痛和深重的罪孽,終於會讓某些人看到自己誤入了歧途。」

  這時他們走進了一條狹窄的小街,剛才他們就是從這小街走出來的。他們從拐角處徑直走過十多戶人家,就進入一座黃澄澄的木頭平房,它那寬大的窗子和大門上兩塊玻璃,都已漆成灰白色。兩個窗子和那雙門上幾個小方格裡橫寫著:「希望之門。非英國國教徒獨立傳道館。祈禱時間:每星期三、六,晚八時至十時;星期日,十一時、三時、八時。歡迎參加。」在這些字樣下面,每個窗子上都有這麼一句話:「上帝就是愛」,底下還有一行小字:「你多久沒給母親寫信了?」

  這小撥人一走進那不起眼的黃澄澄大門,影兒就不見了。

  第二章

  剛才給讀者粗略地介紹的這一家人,說不定有一段與眾不同、多少有些特殊的家史,這是完全可以想像到的,實際上也果然是這樣。說實話,這樣一家人,是在誘發心理和社會動機及其反應方面都呈現出反常狀態的家庭之一,倘要闡述個中奧秘,不但需要心理學家,而且還需要化學家和物理學家的熟嫻技巧。先說說這個一家之主阿薩·格裡菲思吧:他是屬￿體內機能不夠健全的一類人,是某種環境和某種宗教學說的典型產物,沒有自己的主見,或者說沒有自己的膽識,不過,他很敏感,因此也非常容易動感情,但是一點兒都沒有務實的觀念。至於他對生活究竟懷有什麼樣憧憬,他感情上究竟會有什麼樣反應,說實話,這些都很難說得清。另一方面,正如前面已經說過,他的妻子性格比較堅強,可她也不見得事事都拿得出比他更正確、更實際的高見來。

  這一對夫婦的身世,要不是因為它給了他們那個十二歲的兒子克萊德·格裡菲思很大影響,本來不必在這兒做特別的交待。先不說這個小夥子有個顯著特點,就是比較愛動感情,喜歡羅曼蒂克情調(他的這個特點,更多的來自父親,而不是來自母親),他對生活卻獨具慧眼,有著較為活躍的想像力;他心中不時在琢磨著:一俟有機會,說不定就可以改善自己的境況;要是萬事順遂的話,說不定他就可以到哪些地方去,見識見識世面,那時他過的將是另一種生活了。克萊德行年已有十五,使他特別苦惱的一件事(而且以後長時間裡一回想起它也仍深感苦惱),就是:他父母的行業,或者說專門職業,在眾人心目中顯得太寒傖了。在他整個少年時期,父母在各個城市,比如說大瀑布城、底特律、密爾沃基、芝加哥,最近還有堪薩斯城,主辦傳道館,或者在街頭佈道;一般人,至少是他所遇見的那些男孩子和女孩子,照例都是看不起他和他的兄弟姐妹,顯然因為他們就是這樣一對父母所生的子女。有好幾回,他竟然在路上跟這些孩子裡頭這一個或那一個幹起仗來(這使他父母大為不滿,因為他們從來都不贊成這樣放肆的表現)。可是不管打敗了也好,還是打贏了也好,他每次總是意識到:父母的這個行業正是被人瞧不起的——畢竟太寒傖、太卑微了。因此,他總是在暗自思忖:有一天,到了他能夠出人頭地的時候,自己又該怎麼辦呢。

  事實上,克萊德的父母,對自己子女前途的想法,證明是不切實際的。他們根本不懂得,某種實用知識或是專門職業的訓練,對他們每一個孩子來說,都是至關重要,或者說也是必不可缺的。相反,他們滿腦子只想到給全世界傳播福音,卻忘了讓自己孩子們在哪一個地方上學念書。他們經常從這個地方搬到那個地方去,即使孩子們念書正念得很順當,為了傳教工作有更廣闊、更優越的活動天地,有時也得搬家。有的時候,他們的傳教活動幾乎完全得不到收入,阿薩從他最拿手的兩件事——蒔花藝草和推銷新產品——又掙不到多少錢,這時他們差不多已是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孩子們自然也就輟學了。面對這樣窘況,不管孩子們會有怎麼個想法,阿薩夫婦倆始終保持樂觀,至少他們硬是相信自己樂觀,而且毫不動搖地虔信上帝及其垂愛恩賜。

  這一家人的住所兼傳道館,那裡夠陰慘慘的,足以使有一點兒生氣的少男少女都提不起精神來。那是一座黯淡無光、毫無藝術情趣的破舊木頭房子;他們佔用的是整個長長的底樓。它坐落在堪薩斯城獨立林蔭大道以北、特魯斯特大街以西市區內,確切的街名或地名叫比克爾。這條街很短,通向雖然稍微長些、但同樣是難以描述的密蘇裡街。傳道館附近這一帶地方,還依稀讓人不太愉快地回想起昔日生意興隆的景象,如今這裡的商業中心區早已移到西南方向去了。在離這裡五個街區的地方,有一些熱心宗教的人和勸人改宗的人,每週兩次舉行露天聚會。

  這座房子的底樓,正好面對著比克爾街,還可看到一些同樣陰沉沉的木結構房子的陰沉沉的後院。底樓前頭這部分,已隔成一個四十英尺長、二十五英尺寬的大廳,裡面擺上大約六十把木折椅,一個誦經壇,一幅聖地巴勒斯坦地圖,還有二十五張印好後尚未裝框的箴言,作為牆頭的裝飾品,其中一部分就是:

  「酒能使人褻慢,濃酒使人喧嚷。凡因酒錯誤的,就無智慧。」①「拿著大小的盾牌,起來幫助我。」

  ——《詩篇》第三十五篇第二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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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見《聖經·舊約·箴言》第20章。

  「你們作我的羊,我草場上的羊,乃是以色列人,我也是你們的上帝,這是主耶和華說的。」

  ——《以西結書》第三十四章第三十一節

  「上帝啊,我的愚昧你原知道,我的罪愆不能隱瞞。」

  ——《詩篇》第六十九篇第五節

  「你們若有信心象一粒芥菜種,就是對這座山說,你從這邊挪到那邊,它也必挪去;並且你們沒有一件不能作的事了。」

  ——《馬太福音》第十七章第二十節

  「耶和華降罰的日子臨近萬國。」

  ——《俄巴底亞書》第十五節

  「因為惡人終不得善報。」

  ——《箴言》第二十四章第二十節

  「酒發紅,在杯中閃爍,你不可觀看:終究是咬你如蛇,刺你如毒蛇。」

  ——《箴言》第二十三章第三十一、三十二節

  這些莊嚴有力的祈求,好象是懸在抹上灰渣的牆壁上的金銀掛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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