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西奧多·德萊塞 > 美國悲劇 | 上頁 下頁


  這一層極其普通的底樓後面尚有四十英尺,那塊地方錯綜複雜,但又別致地一一隔開,成為三個小臥室和一個起坐間,這個起坐間既望得見後院,也望得見與後院相差無幾、毗鄰的一些院子裡的木柵欄。此外還有一間恰好十英尺見方的廚房,同時也兼作餐室;一間貯藏室,裡面置放著傳道用的小冊子和讚美詩集,以及盒子、箱子和家裡一時不用但又被認為有價值的一些零星什物。這個特殊的小房間,緊挨在傳道大廳後面,格裡菲思夫婦在講道以前,或是在講道之後,或是有要緊的事商量的時候,照例要到這裡來——不過也有的時候,他們來這裡沉思默想或者做祈禱。

  克萊德和他的姐姐,還有他的弟弟,三天兩頭看到他們的母親或者父親,有時單獨,有時兩人一道,跟一個被遺棄了的、或則稍有悔罪之意的人談話。這些人是來這裡尋求忠告或者幫助的,往往多半是來尋求幫助的。有時,正好他的父母手頭特別緊,孩子們就看見他們倆待在這裡冥思苦索,或者正如阿薩·格裡菲思常常在一籌莫展時所說的,就是要「禱告上帝給他們指出一條出路來」。後來克萊德心中開始琢磨,這實在也是無濟於事的。

  他家周圍整個地區,也都是那樣陰暗、凋敝,克萊德一想到自己住在這個地區就很膩味,更不用提——經常要向人懇求幫助,自己也不得不參予其事,而且,為了支持起見,還得經常禱告上帝和感謝天恩。

  愛爾薇拉·格裡菲思太太在嫁給阿薩以前,只不過是一個沒受過教育的農場姑娘,即使長大成人,也很少想到過宗教這一類事情。哪知道她一愛上了他以後,就好象中了他傳播福音和勸人改宗的毒。以後,不管他要擔多大風險,或則玩弄種種希奇百怪的花招,她總是欣喜若狂地追隨他。後來她知道自己能說會唱,居然還能利用她已知道的「上帝所說的話」去影響、開導、支配別人,不免感到沾沾自喜,對此她也就多少有些心安理得,樂意繼續幹下去了。

  偶爾也有一小撥人,跟著這兩位傳教士徑直來到了他們的傳道館,或者是因為聽他們在街頭傳道時提到過這個傳道館,事後才登上門來的——這些稀奇古怪、心神不安,乃至於神經錯亂的人,眼下是到哪兒都有的。由於克萊德目前還不能自立,多年來他就只好到各式各樣的宗教集會上奉陪他的父母了。到這裡來的各色人等的男男女女——十之八九為男人——有窮困潦倒的工人,有無業遊民,有酒鬼和流浪漢,還有那些孤苦無告、其醜無比的人——看來他們就是因為沒有別的地方可去,這才踅到這裡來——對於這些人,克萊德與其說有好感,還不如說生氣。他們一向證明上帝、基督或是神靈怎樣把他們從這個或那個困境中拯救出來,可他們從來沒有說過他們自己拯救過別人的事。他的父母總是嘮叨著說「阿門」和「光榮歸於上帝」,接著唱讚美詩,最後為傳道館的正當開支募集捐款。捐款的數目,據他估算,少得可憐,只夠維持他們現有的各式各樣的傳道活動。

  關於他的父母,只有一件事真的使他感到興趣,那就是:在東部某處——在一個叫做萊柯格斯的小城,據他所知,靠近尤蒂卡①——有一位伯父,亦即他父親的哥哥。他伯父的生活境況跟他們顯然大不一樣。伯父名叫塞繆爾·格裡菲思,是個有錢人。克萊德從父母偶爾閒談中多次聽說過:這位伯父只要隨他高興,就肯給某個人一點幫助;他還是一個精明而又嚴厲的商人;他在萊柯格斯有一所巨邸和一個生產領子和襯衫的大工廠,雇用工人不少於三百人;他有個兒子,年紀想必跟克萊德相差無幾,還有好幾個女兒,少說也有兩個,據克萊德猜想,他們在萊柯格斯一定都過著奢靡的生活。以上所有這些消息,顯然都由那些認識阿薩及其父兄的人捎到西部來的。在克萊德的想像中,這位伯父想必是好象克裡塞斯②那一類人,在東部過著舒適奢靡的生活。可是在西部這裡——堪薩斯城,他跟他的父母、兄弟姐妹的生活,一言以蔽之,依然是那麼可憐、乏味,僅僅足以糊口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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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紐約州中部一城市。

  ②克裡塞斯是公元前六世紀小亞細亞呂底亞國極富的國王。

  不過,克萊德很早就看得清清楚楚,除了他能自立以外,別無他法可想了。他在十五歲時,甚至更早一些,就開始懂得:他自己的教育,還有他的姐妹、弟弟的教育,不幸全被他父母耽誤了。由於那些家境較為殷實的少男少女都接受專門技能的教育,他要克服自己的困境,自然就更難了。在這樣的境況下,他一開始該從哪兒著手呢?其實,他在十三、十四、十五歲時,就開始瀏覽各種報紙了,可是他家裡從來不許看報的(因為看報已被視作太世俗的事了)。他得悉現下到處需要有熟練技術的人,或是受過專門職業訓練的學徒,不過當時他對此卻不是很感興趣。正如一般美國青年的想法,或則普通美國人的人生觀一樣,克萊德覺得自己淩駕於純粹體力勞動者那一類人之上。天下居然還有這樣的事!那些比他好不了多少的小夥子,都當上了店員,雜貨鋪的幫手,以及銀行和地產公司裡的會計和助手,難道說他就得去開機器,砌磚頭,學做木工、泥水活和水暖管子工嗎!要是叫他身穿舊衣服,每天一清早爬起來,就象那些人一樣,不得不去幹那些平淡無奇的事情,豈不是太低三下四,如同他迄至今日的生活一樣窩囊嗎?

  克萊德既窮而又很愛虛榮和驕傲。他就是自命不凡的那一號人——他雖然是家中一員,可他跟家從來不是水乳交融,甚至於對有養育之恩的人,也從來沒有深切感激之情。相反,他喜歡仔細琢磨他的父母,雖然並不太尖銳或者太刻薄,可是對他們的素質和能力卻有了充分瞭解。不過,儘管他對別人很有判斷力,可對自己的前途,心中卻始終沒有譜,即便到了十六歲那年,也才只有一些尚在摸索的試探性的想法。順便提一下,就在這時候,性的誘惑,或者乾脆說性感,不知不覺地開始在他身上顯露出來了。對於異性的美、異性對他的引吸力,以及他對異性的吸引力,他早已引起了強烈的興趣,同時,他也為此感到很煩惱。再說,很自然地,與此同時產生的衣著和儀錶這類問題,也開始給他帶來不少煩惱——瞧他自己的外表是怎樣的,而人家的小夥子的外表又是怎樣的?如今,他一想到自己的衣服不行,又不能打扮得更漂亮些,以便自己更加吸引人,就覺得很痛苦。生來就是窮,既沒有人幫助過你,自己又沒有能耐助自己一臂之力,那該有多麼可憐啊!

  他只要見到鏡子,總要把自己仔細端詳一番。他相信自己模樣兒長得並不太難看——端正大方的鼻子,白白淨淨的高額角,油光鋥亮的波浪型黑頭發,烏溜溜的眼睛有時含有幾分鬱色。可是由於他家裡的不幸,父母的職業性質,以及種種人際關係,真正的朋友不僅過去他沒有過,而且,依他看,現在也不見得能找到:這一事實越來越誘發他心情墜入抑鬱,亦即所謂憂鬱症,對他的將來自然毫無好處。這反而促使他想要反抗,但有時候精神上卻又萎靡不振。儘管他的儀錶說真的很討人喜歡,吸引力也比一般人更大,可是,當那些社會階層與他迥然不同的年輕姑娘偶爾向他投以一瞥時,他就是因為一想到自己父母的德行,往往誤解了她們的用意,其實,她們這種輕蔑而又存心逗引的神色,不外乎要試探一下:他對她們到底是喜歡呢,還是毫無意思;他這個人究竟是好樣兒呢,還是個膽小鬼。

  不過話又說回來,即使在他連一個子兒還都沒有掙到之前,他一直在暗自思忖:要是他象別的小夥子那樣,也有一條好一點的衣領、一件漂亮一點的襯衫、一雙好看一點的皮鞋,還有一套做工講究的衣服、一件闊氣的大衣,該有多好!啊!高級衣服、漂亮房子,以及手錶、戒指和別針等等,多少小夥子一一拿來出風頭啊!還有那些象他那樣年齡的男孩子——現在都是花花公子!有些與他同齡的男孩子,做父母的真的給他們買了汽車,供他們兜風去哩。克萊德看見他們象蠅子似的在堪薩斯城大街上飛來飛去。而且他們身邊還有漂亮女郎陪著。可他卻什麼都沒有。而且,他從來就是未曾有過啊。

  不過,世界上可做的事情多著呢——幸福、得意的人兒也是到處都有。現在克萊德,他該怎麼辦呢?到底走哪一條路呢?究竟應該選定哪一行,學好了,將來使他出人頭地呢?這些他都說不上來。他畢竟還鬧不清楚。就連他那古裡古怪的父母。

  也是孤陋寡聞,沒法給他點撥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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