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西奧多·德萊塞 > 美國悲劇 | 上頁 下頁


  那個男孩子閒不住地兩腳替換站著,兩眼俯視著,充其量只是半心半意地在哼唱。他是瘦高個兒,頭和臉長得真逗人——白淨的肌膚,烏尾的頭髮——同其他幾位相比,他好象特別善於觀察,肯定更加敏感——顯而易見,他對自己目前處境的確感到惱火,乃至於痛苦。他最感興趣的,顯然是世俗生活,而不是宗教生活,雖然他還沒有充分意識到這一點。反正最能正確地說明他此時此刻的心態,不外乎是:眼下要他幹的這一套,肯定是不合他的心意。他太年輕了,他的心靈對於形形色色的美和享樂確實太敏感了,不過這些東西——也許跟主宰他父母心靈的那個遙遠、朦朧的幻想境界,甚至還是格格不入。

  說實話,這個男孩子的家裡生活境況,以及他迄至今日在物質上和心靈上的種種遭際,都不能使他相信:他父母似乎如此堅信和傳播的那一套教義,真的是那麼實在,那麼有力量。相反,他們的生活——至少是物質生活,好象多少讓人發愁。父親總是到各處——特別是到離這兒不太遠、和母親合辦的「傳道館」去——向會眾誦經、佈道。據他所知,他們還向各種各樣對傳道感興趣,或是樂善好施的商人斂錢——看來這些商人對這一類慈善事業居然還很相信。儘管這樣,這一家人日子過得老是「緊巴巴」,好衣服從來沒有穿過,許多在別人看來似乎平常得很的安樂享受,他們都還沒沾過邊。可是父母親還不時在頌揚上帝對他們,乃至於芸芸眾生的慈愛和關懷。顯然在哪兒出了些毛病吧。這一切眼下他還鬧不清楚,可他對母親還是不由得肅然起敬:要知道母親的那種毅力和熱忱,以及她的溫柔,對他都富有吸引力。儘管傳道工作很忙,家累又很重,她總是儘量顯出樂樂呵呵的樣子來,或者至少說她還能撐得住,尤其在衣食極端緊缺的時候,她照例用極為堅定有力的語調說:「上帝會賜予我們的,」或者說,「上帝會給我們指引出路的。」不過,他和其他孩子們都看得很清楚,儘管他們家裡一向亟需上帝垂愛恩賜,上帝卻始終沒給他們指引出一條看得清清楚楚的出路來。

  今晚,他跟自己的姐妹和弟弟一塊走在這條大街上,心裡巴不得他們從此再也不用幹這玩意兒,或者說至少是他自己最好能不參與。這一類事,人家的孩子壓根兒就不幹。再說,幹這類事,不知怎的好象很寒傖,甚至於低人一等。在他被迫走上街頭以前,人家的孩子早已不止一次地大聲招呼過他,而且還譏笑過他父親,就是因為他父親老是在稠人廣眾之中宣揚他的宗教信仰,或者說是他那堅定不移的宗教信念。那時候他還只有七歲,就因為他父親每次跟人說話,一開口總要「讚美上帝」,他便聽到附近街坊小孩們亂嚷嚷:「讚美上帝的老傢伙格裡菲思來了。」有時候,孩子們還在他背後大聲喊道:「喂,你這個小不點兒,彈風琴的就是你姐姐吧。她還會彈別的玩意兒?」

  「他幹嗎要到處說什麼『讚美上帝』?人家壓根兒就不說呀。」

  正是多年來恨不得一切都跟人家一模一樣的心態,既捉弄了他的那些孩子們,同時也使他感到苦惱。不管他的父親也好,還是他的母親也好,跟人家就是不一樣,因為他們倆整日價宗教不離口,到如今終於把宗教當做生意經了。

  這一天晚上,在那車輛如梭、人群雜遝、高樓聳立的大街上,他覺得真害羞,自己竟從正常的生活氛圍裡給拖出來,被人嘲弄,丟了醜。那時,一輛輛漂亮的小轎車打從他身邊疾馳而去;遊手好閒的行人,都在各自尋找(對他來說只好胡亂揣度的)那些樂事去了;成雙配對的快活的青年男女,說說笑笑,吵吵鬧鬧;還有那些「小伢兒」瞪著眼直瞅他——這一切都使他很苦惱,他覺得:倘若跟他的生活,或者說得更確切些,跟他們一家人的生活相比,人家的生活就是有點兒不一樣,反正要好得多,美得多。

  這時候,大街上遊蕩不定的人群,在他們周圍不斷變換,看來也意識到,讓這些孩子參予其事,從心理學觀點來說,實屬大錯特錯了:因為人群中間有一些人相互用胳膊肘輕推,以示不屑一顧;有一些世故較深、態度冷漠的人,揚起眉毛,只是輕蔑地一笑;還有一些人較有同情心,或則閱歷較多,卻認為犯不著讓這些小孩子也登場。

  「他們這撥人,幾乎每天晚上,我在這兒總能看到,反正一星期得有兩三回吧,」說這話的是一個年輕的店員。他和女友剛見了面,正陪著她上餐廳去。「我估摸,這撥人不外乎以宗教為名,搞什麼騙人勾當吧。」

  「那個最大的男小子,可不樂意待在這兒。他覺得怪彆扭的,這我一眼就看出了。要是這小子自己不樂意,硬要他出來,那就實在沒道理。不管怎麼說,這一套玩意兒,反正他是一竅不通。」這些話,是一個年齡四十上下、常在市商業中心區游食的流浪漢,正在向一個貌似溫和的過路行人說的。

  「是啊,我看一點兒不錯,」那個過路行人一面隨聲附和說,一面仔細端詳這個男孩子與眾不同的頭和臉。那個男孩子只要一抬起臉來,便流露出忸怩不安的神情來,人們心中自然就會聯想到:本來侍奉這種含意深奧的神靈聖事,只有年歲較大、善於內省的人最為合適,可現在硬要不懂事的孩子在公開場合出現,那就有點兒不厚道和徒勞無益。

  殊不知實際情況果然如此。

  至於這個家裡其他一些人——那最小的男孩子和女孩子,他們年紀太小,說真的根本不懂得眼前這一切是怎麼回事,或者說,對他們反正也無所謂。那個彈風琴的大女兒,倒是顯得滿不在乎,對她本人的出場和歌聲所博得的觀眾青睞卻很得意。因為不僅是圍觀的陌生人,就連她父母也都不止一次地給她鼓氣,說她歌聲很甜美動人,其實這話說得並不完全正確。要知道她的嗓門兒不見得有那麼好。她父母也並不真正懂得音樂。論體質,她蒼白、柔弱,也是不過爾爾;心智上更看不出有什麼真正潛力或深度。想必她自以為,這是一個絕好場合,讓自己出出風頭,引起人們一點注意罷了。至於她的父母,他們決心竭盡全力,淨化人們心靈,使之超凡脫俗;只要讚美詩一唱完,父親便開始老調重彈,說什麼只要充分得到上帝的憐憫、基督的愛和上帝對罪人的寬恕,罪人就可以擺脫沉重地壓在他心頭的痛苦,從而得到種種歡樂。

  「在上帝看來,人人都是有罪的,」他說,「除非他們虔心懺悔,除非他們信奉基督,接受基督對他們的愛和寬恕,要不然他們永遠感受不到心靈上健全、潔淨的幸福。啊,我的朋友們!基督為你們而生,為你們而死,每天他時時刻刻都同你們走在一起,不論白晝和黑夜,清晨和黃昏,總是在照看你們,賦予你們力量,去克服你們在人世間時刻都有的艱辛和憂患,你們只有對上面這個道理真的大徹大悟了,心中才會感到安寧和滿足!啊,要小心留神那些圍在我們身邊的羅網和陷坑!幸虧我們知道:基督永遠與我們同在,勸導我們,幫助我們,激勵我們,還給我們包紮傷口,使我們得以身心健全,這是足以告慰大家的!啊,那種安寧、滿足、舒適和光榮,正是我們誠心禱祝的!」

  「阿門,」他的妻子鄭重其事地應答了一聲。女兒赫思德,全家人管她叫愛思達,深感他們家裡人人都需要得到眾人儘量多的援助——也跟著她母親應答了一聲。

  最大的男孩子克萊德,還有兩個較小的孩子,他們只是兩眼瞅著地面,偶爾對他們父母也瞅上一眼,心中暗自思忖:他說的這些話,可能句句正確、重要,可是不知怎的總不象生活中其他的一些事那麼有意義,那麼吸引人。他的這一套——他們聽得太多了,在他們這些年輕而熱切的心靈看來,他們期望於生活的,顯然要比在街頭和教堂裡傳道多得多。

  後來,第二首讚美詩一唱過,格裡菲思太太也講了話,順便提到了他們在附近一條街上傳過道,而且為了宣揚基督教義還作過祈禱,隨後唱了第三首讚美詩,散發了一些闡述教會拯救靈魂的小冊子,接著,父親阿薩就把聽眾們自動捐款一一斂了起來。他們合上小風琴,把輕便折凳疊好交給克萊德,《聖經》和讚美詩由格裡菲思太太收起來,套上皮帶的風琴則掛在老格裡菲思肩頭上,他們一行人就朝傳道館徑直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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