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偶識此道 | 上頁 下頁


  在最初的瞬間,我不禁啞然失笑:方家的雅趣竟止於這凡人必至的處所嗎?還是你受驚過度,傷及腸胃?然而,我又看到:現實總會有最能逗人的噱頭,因為它比向壁虛構的作家更要大膽。它毫不顧忌地敢於將非凡與可笑聯綴起來,而且居心不善,把人所難免之事和人所難料之事扯在一起。當我坐在長椅上——除此以外,還有什麼辦法?!——等待他從那座灰色小屋裡再走出來的時候,猛然醒悟過來:這個有經驗、已經學到家的本行能手,在那裡面只是按照這門手藝順理成章的做法,置身於萬無一失的四壁拱衛中清點自己所得的酬勞,因為下面一點——我剛才沒有想到——也是我輩外行根本不可能考慮到的職業扒手需要克服的種種困難之一:他必須及時想到,如何毀棄贓物證據,使它完全無法核查。而在一個永遠如此警覺的。幾百萬雙眼睛在窺伺著的都市里,當然沒有比找到可以完全隱蔽在裡面的、四邊都能掩護的牆壁更加艱難。即使很少去聽審理案件的人,也會每次都感到驚訝:如果發生一件根本就微不足道的事情,怎麼會有那麼多目擊者馬上便能出庭作證,記性又都好得出奇呢?如果你在馬路上撕碎一封信,把它扔進一條小巷,你做夢也沒有想到,會有幾十個人在旁邊瞅著,而且過了五分鐘,又會有某一個閒蕩的小夥子說不定來了興致,把這些碎片重新拼合攏來。如果你在過道上仔細看著自己的小皮夾子,那麼第二天要是本市有人報稱小皮夾子失竊,就會有一個你根本沒有見過的女人到警察局描述你的體貌特徵,其完備的程度不亞於巴爾札克的作品。如果你到旅店投宿,那麼你完全沒有注意到的侍役便會記住你的衣服、鞋子、帽子、頭髮顏色和指甲修剪的形狀是圓的還是平的。在每一扇窗子,每一塊櫥窗玻璃,每一道窗簾,每一個花盆的後面,都有一雙眼睛跟蹤著你。如果你自以為萬分慶倖沒有被人監視,獨自在馬路上漫步,其實到處都有不請自來的證人。我們的一舉一動都被籠罩在一張好奇心織就的網裡,它有成千上萬個孔眼,日日更新。所以說,這個訓練有素的能手花五個蘇買來遮人眼目的四道牆壁,使用一會兒,真是絕妙的主意。當你將偷來的錢包倒空,把可作罪證的空包扔掉時,沒有人能窺見你。甚至於我,算是你的替身和追隨者,我在這裡坐待,感到既開心又懊喪,卻也無法跟著數清你偷到手的有多少。

  至少我這麼想,可情況又不是這樣。他用瘦細的手指一扳開那道鐵門的把手,我就知道他的運氣不佳,仿佛我在裡面跟著他數過錢似的:少得可憐的收穫。看他沮喪地往前挪動兩腳,整個人顯出精疲力竭的樣子,眼瞼鬆弛而沉重地遮擋著下垂的目光,我馬上便知道:你真倒黴,整個上午算是瞎折騰,在那個偷來的錢包裡(我本來是能夠事先告訴你的)無疑並沒有像樣的東西,頂多只有兩三張皺巴巴的十法郎鈔票——運用那麼多的手藝功夫,冒著那麼大的鐵窗風險,所得實在太少太少;遺憾的是,對那個遭殃的打雜女工來說卻很多很多。她現在可能在美城區流著眼淚對趕來的女鄰居們第七次訴說被竊的事,唾駡那個卑鄙的混帳扒手,一再用顫抖的雙手絕望地把掏空了的購物袋拿給別人看,但是對這個同樣倒黴的小偷來說——這點我一眼就看出來——這點收穫等於徒勞無功。不多幾分鐘以後,我便發現我這個猜測已被證實。他現在身心交瘁,嗒然若失,急切地站在一家小鞋店前面,久久地察看櫥窗裡最便宜的鞋子。鞋子,他的腳上確實需要新鞋,以換去佈滿窟窿的破鞋。比起今天踏著完好的鞋底或在腳下的橡皮上輕輕用力的巴黎街頭的閒逛者,他更需要一雙新鞋。他需要新鞋就是為了從事令人難以抬頭的行當。但是渴求而又無奈的目光清楚地流露出:以這次出手所得,還買不起像放在櫥窗裡的那種擦得鋥亮、標價四十五法郎的鞋子。他耷拉著肩膀,躬身離開那塊反光的玻璃,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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