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偶識此道 | 上頁 下頁


  往前,到哪裡去呢?又冒那坐牢的風險去獵取嗎?再一次拿自由作賭注,換取那麼一點可憐巴巴的捉襟見肘的獵物嗎?不能這樣啊!你這可憐的人哪,至少歇息一會兒吧。果然,他受磁力吸引似的感受到我的願望,這時他拐進一條小巷,終於在一家價格低廉的餐室前面站住。我當然跟在後面。我想知道這個人的一切,我同他一起生活了兩個鐘頭,在這段時間裡,我心裡怦怦直跳,緊張得直打哆嗦。為了小心起見,我連忙買了一份報紙,這樣可以更好地遮掩自己,然後有意把帽子壓得很低,走進餐館,在他身後那張桌子旁邊坐下來。其實這麼小心是多餘的——這個倒黴的人已經沒有好奇的力氣了。他目光遲鈍,虛弱而疲憊地對著白色的臺布發呆,直到侍役送來麵包,他那枯瘦的雙手才活動起來,貪婪地去攫取。看他急不可待地啃咬,我明白了一切,內心受到了震動:這個可憐蟲餓了,真正餓了,確實餓了,從大清早起就餓了,也許從昨天起就餓了。侍役端來他叫的飲料:一瓶牛奶,這時我對他突然產生的同情心變得非常強烈。一個喝牛奶的小偷!確實如此:往往總是點點滴滴細微末節,像一根點燃起來的火柴射出一道閃光,便照亮心靈空間深處的各個角落。在這一瞬間,當我看著他,看著這個扒手在喝人間最潔白最清純的飲料,看著他在喝白色的、軟和的牛奶時,在我眼裡他馬上就不再是竊賊了,他只是修建得歪歪斜斜的世界大廈中無數窮苦的、疲於奔命的、害病的、處境狼狽的人們當中的一個。驀然在一個比好奇心理更深得多的層次,我對他有了一種愧怍之感。在形形色色凡人皆有的塵世俗事上,在赤身、寒戰、困倦、疲乏、有病軀體的每一種急需方面,人與人之間的隔閡減少了,把人類分成正義者和不義者,分成體面者和犯罪者的人為界限模糊了,人只是可憐的不變的動物,只是塵世的生物,就像你我他一樣,會感到饑餓、口渴、瞌睡、疲倦。我像入了魔似的看著他:他謹慎地,一小口一小口而又迫不及待地喝那稠糊的牛奶,最後還把麵包碎屑扒拉在一起。在這同時我為冷眼旁觀而感到羞慚。我出於好奇心理讓這個不幸的疲於奔命的人,如同一匹賽馬那樣。在他那條並不正大光明的通道上迄今已經跑了兩個鐘頭,卻沒有打算阻止他或幫助他,因而感到愧怍。一種非常強烈的願望向我襲來,我想朝他走去,同他說話,給他一點東西。可是怎麼開這個頭呢?怎麼跟他搭話呢?我思索和尋求哪怕最令人痛苦的托詞、藉口而不可得。我們總是這樣!需要採取某種具有決定意義的行動時,我們卻要做得這般得體知趣,簡直到了可悲的地步。人們敢於形成一種意圖,但是即使明知對方處境困窘,也沒有一點兒勇氣去捅破把彼此隔開的一層薄薄的窗戶紙。然而,每一個人都知道,還有什麼比幫助一個不肯開口求人的人更加困難的呢?!正因為不肯開口求人,這樣的人才保留了最後的財富,這就是自尊心。人們不能硬要他們接受幫助,以免使它受到傷害。只有乞丐不會使人為難,他們並不堵死通向自己的道路,人們應該為此感謝他們——但是這個人卻屬￿生性倔強者,他們寧可冒著極大的風險拿個人的自由作代價,也不願意乞討,他們寧可偷竊,也不願意接受施捨。如果我以某種藉口笨拙地硬要接近他,這不是如同謀害靈魂一樣嚇壞他了嗎?還有,他精疲力竭地坐在那裡,任何打擾都將是魯莽的舉動。他已經把椅子推過去頂住牆壁,這樣他的身軀可以靠在椅背上,同時他的頭部也可以倚在牆壁上,鉛灰色的眼皮閉了一會兒。我能夠理解,我體會得到,他現在最好是已經睡著,只睡十分鐘,只睡五分鐘也好。他的困倦和疲憊似乎從肉體上傳到我的身上。那一臉灰暗不就是用石灰漿粉刷的牢房裡那種慘白的色調嗎?而且,袖子上那個窟窿一動就張開了口,這不是告訴大家,沒有哪個女人關切而深情地同他一起過日子嗎?我試著想像他的生活:在某處一座建築覆有斜屋頂的六樓,一張肮髒的鐵床放在一間沒有暖氣設備的屋子裡,一個打破了的盥洗盆,一隻小箱子,這些便是他的全部家當。在這窄小的房間裡還老得擔驚受怕,怕那個踩著嘎吱嘎吱響的梯級上樓的警察那沉重的腳步。這一切都是我在這兩三分鐘裡,在他疲憊不堪地把瘦骨嶙峋的身體和有點像老人那樣的頭部靠在牆壁上的時候在想像中看到的。可是侍役已經在引人注目地把用過的刀叉收攏來,他不喜歡老是不走的無聊顧客。我先付了錢,匆匆走開,以免接觸到我那位朋友的目光。不多幾分鐘以後,他來到馬路上,我便跟在他的後面。對這個可憐人我無論如何不能不聞不問了。

  現在不同於上午,那時是逢場作戲,一時興奮的好奇心理使得我一直盯住他不放,那時是貪玩的興致使我想瞭解尚不瞭解的行當。現在我卻感到一種強烈的莫名恐懼,有了一種可怕的壓抑感。我一發現他又走通往林蔭大道的那條路,便覺得這種沉重的心情更加把我壓得喘不過氣來。不能去啊!你總不是又到那個拿猴子招徠顧客的櫥窗前面去吧?別幹蠢事了!你可要想一想,那個女人一定早就報警了,她肯定已經在那裡呆著,一見到就會抓住你這件薄外套。再說今天也別再幹了!別再試著幹什麼了!你的動手狀態不佳嘛!你已經渾身無力,沒有勁頭了!你累了,累了還要施展本領,總不會有好的效果。你還是休息吧,躺到床上去吧,可憐哪:只是今天別再幹了!只是今天不幹!我怎麼會有這種害怕心理,怎麼會有這種可以說是幻覺一樣的確信,認定他今天只要試著動一下,就會被逮住,這是無法解釋的。我們越走近林蔭大道,我就越擔心。這時我們己能聽到那邊無盡的急流在洶湧澎湃。不能啊!千萬別去那個櫥窗前面。我不許你這麼幹,你這傻瓜!我已經到了他的身後,準備伸手抓住他的胳臂,使勁把他拉回來。可是,他仿佛又一次體會到我在內心裡的告誡:我這位朋友出人意料地拐了一個彎。他在林蔭大道前一條叫德魯奧路的馬路上穿越機動車道,突然換上沉穩的舉止,朝一座建築物走去,仿佛這便是他的住處。我一眼就認出,這是德魯奧飯店,巴黎有名的拍賣行便設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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