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偶識此道 | 上頁 下頁 |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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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我也跟著擠過去。我擔心,等我到達前面櫥窗的旁邊,他可能又已經以他特有的潛行方式在左邊或者右邊消失了。可是他並沒有離開。他非常沉靜地在那裡等待,沉靜得出奇。注意!其中必有緣故。我這樣對自己說,同時打量他周圍的那些人。在他旁邊站著一個胖得離奇的女人,顯然是一個窮人。她疼愛地用右手牽著一個大約十一歲的臉色蒼白的小女孩,在左臂彎裡挎著一個張開著口的劣質皮購物袋,袋子裡的長條法國白麵包當中有兩個好像不知處境危險似的露在外面。很時顯,這只提袋裡裝著她男人的午餐。這個普通的老實婦女——沒有戴帽,纏著一條顏色刺目的圍巾,身穿一件自己縫製的粗布格子連衣裙——在看猴子戲,那高興的樣子簡直無法加以描摹。她笑得整個寬闊的有點虛胖的身體都在抖動,連那些白麵包也在來回晃蕩。她一次又一次歡叫,縱聲格格地笑著,很快她給旁人的樂趣完全同一只猴子那樣多。她帶著造化賦予人類的純任自然的原始意興和所有清淡度日的人們那種滿足而贊許的心情,欣賞著這難得一睹的演出:唉,只有貧窮者才會如此真誠地嘖嘖稱羨,只有他們。對這樣的人來說,如果無須花錢而得以賞心悅目,猶如上蒼的賜予,那麼這便是樂事中之至樂者。在這中間,這個善良的女人不時彎下身子問小孩有沒有看清楚,是不是沒有漏掉任何一個逗人發笑的動作。「好——好——兒看——吧,瑪——格蕾——特!」她帶著元音拖得很長的南方口音,一再叫那個臉色蒼白的小姑娘仔細看。這孩子在這麼多陌生人當中很羞怯,心裡高興,但不敢吱聲。看著這個女人,這位媽媽,使人感到意趣無窮——她,屬土地的本系。是一個地母之女,是法蘭西民族一個健碩的充滿活力的果實。她那爽朗、輕鬆、無憂無慮的歡笑聲,幾乎使人不禁要去擁抱她,這女中可人,但是突然我感到有點害怕了。我看見那件粟黃色外套的一隻袖子晃蕩晃蕩地越來越挨近那個購物袋,袋子還是張開著口,雖然危險已近在眼前——只有貧窮者才會渾然不覺。 天哪,不能這麼幹!你總不能從這個貧窮,老實的,這個非常善良,有趣的女人那只購物袋裡掏走她的乾癟的錢包吧?驀地我內心裡產生了反感。直到現在為止,我以看體育表演的興趣觀察這個扒手。我從他的身心出發去思考,去共同體會,我曾經希望過,甚至祝願過,盼著他以辛勞、勇氣、風險兼而有之的如此巨大的代價,終能取得一次小試身手的成功。可是現在,當我第一次不僅看到扒竊的企圖,而且看到選定被偷的女人本身,看到這個率真樸實得令人同情的女人,這個自得其樂而不知險惡的女人。她大概擦淨房間,洗刷樓梯,幹了好幾個鐘頭,才掙來幾個蘇——看到這種情況,我感到氣憤。你這小子,走開!我真想朝他叫喊,找別人去吧,不要偷這個可憐的女人!我馬上用力往前朝這個婦女擠過去,想保住她那只處於危險之中的購物袋。可是正當我突進的時候,那小子卻轉過身來,緊貼著我滑了過去。「Pardon,Monsieur!」擦身碰到時響起一個微弱、謙卑的聲音——我第一次聽到它——表示歉意。一轉眼那件黃外套已滑出了人群。馬上——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有了這樣的感覺:他已經下手了。現在必須盯住他不能讓他跑掉!我粗魯地——身後有一個男人在咒駡,因為我重重地踩在他的腳上——人混亂的人出人海中擠出,剛好還能看到那件粟黃色外套轉過林蔭大道街角閃進了一條小巷。現在要跟住他,跟住他!要緊緊地跟住他!可是我得急步奔跑,因為——我最初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觀察了一個鐘頭之久的瘦子竟然一下子變了樣。先前他似乎縮頭縮腦而又昏頭昏腦地跌跌撞撞,現在卻靈活得像一隻黃鼠狼順著牆根疾奔而去。這是常見的慌裡慌張的腳步,活像一個瘦弱的文書誤了公共汽車,三步並作兩步走,想及時趕到辦公室。在我看來,現在已經毫無疑問了:這就是作案之後的步態,即扒手的第二步態,這樣才能儘量迅速而不引人注意地逃離現場。這混帳東西已經從這非常可憐的女人那只購物袋裡偷走了她的錢包。 怒火一冒上來,我差點大聲喊叫:「Au voleur!」可是我沒有這個膽量。說到底我並未看到扒竊的事實,不能貿然說他偷了東西。還有——抓住一個人,代表上帝來執法,這需要某種勇氣。我可從來沒有控訴人告發人的膽量。我明白:任何一種正義的行為都非常脆弱,當今世道混亂,根據一種本身就站不住腳的情況便可以推出天大的道理,誰也奈何不得。但是正當我一邊苦苦追趕,一邊思索該怎麼辦的時候,又見到一件意外的事:幾乎還沒有穿過兩條馬路,這個不可捉摸的人忽然又換上第三種步態:他猛地停止急奔,不再躬身縮成一團,突然十分從容地、泰然自若地往前走去,他這是在閒逛,仿佛與人無涉。顯然他知道已經越出了危險地帶,沒有人追他了,就是說沒有人能證明他犯罪了。我明白,極度緊張之後,此刻他要松一口氣。他現在可以說是卸任的扒手,是這一行當的退休者,是成千上萬個巴黎人當中的一個,他們夾著剛剛點燃的香煙,沉穩地悠然沿街閒步。這個乾瘦的人一副坦然清白的模樣,邁著十分恬適、安逸、輕鬆的步子沿昂丹大街往前溜達。我第一次有了這樣的感覺:他甚至在打量過往的女人和姑娘,看看是否漂亮或者易於接近。 好啦,那麼這個老是出人意料的傢伙現在往哪兒去呢?瞧,去四周新綠叢中點綴著蓓蕾的小小的三一廣場嗎?幹什麼呢?啊,我知道了:你要在長椅上休息幾分鐘,那還用說!這樣來回奔跑一定累壞了。可是,奇怪!這個一再讓人感到意外的傢伙並沒有在任何一張長椅上坐下來,而是目標明確——現在請恕冒昧!——徑直往一間供眾人方便的公用小屋走去,然後把那道寬闊的門隨手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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