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偶識此道 | 上頁 下頁


  「共同經歷了」:我這麼說,並非言過其實,因為只是開始時,僅僅在最初的幾分鐘裡,我做得到完全客觀冷靜地注視這個人幹他的營生。但是興味盎然地看著看著,便不可抗拒地會激發出情感,而情感又使人對此欲罷不能。於是我不知不覺地,亦非所願地逐漸同這個扒手兩心相通,似乎化為他的軀體和兩手。我已從一個單純的旁觀者在心靈上變成他的同謀者。這一轉換過程是這樣開始的:觀看一刻鐘以後,我已在打量所有的行人,看看誰可偷誰不可偷,看看他們的上裝是扣住還是敞開,看看他們的目光顯示出麻痹大意還是保持戒備,看看是否可望從他們身上獲取鼓鼓囊囊的小皮夾子,簡言之,看看他們是否值得我這新交的朋友去處置。很快我便不得不承認:在這場正在開始的搏鬥中我早就不再保持中立了。而是由衷地迫切希望他最終得以下手而獲得成功。我甚至不得不幾乎是強迫自己才壓抑住想在他動手時幫助他的衝動。正如旁者受到強烈的誘惑,想用胳膊時輕輕捅一下當事者,想慫恿他打該出的牌。每當我這位朋友忽視一次良機,我也同樣急不可耐地想對他使眼色:朝那兒那個靠上去!那兒那個,那個胖子,臂彎裡抱著一大束花的那個。還有,有一回,當我這位朋友又一次混入擁擠的人群,街角卻驀地閃出一個警員的時候,我便覺得非提醒他不可,因為我嚇得腿都軟了,仿佛我自己會被抓走似的。我感覺到好像警員那只粗重的手已經搭在他的,也等於我的肩膀上。嘿!——沒事!那瘦子已經灑脫地、清白地從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溜出來,在那危險的公職人員身邊走過去。這一切都非常緊張,但對我來說還不止是這樣。我對此人的特點體會越深,根據他迄今已有二十次勞而無功的接近嘗試,開始對他的行當越瞭解,我也就變得越焦急:怎麼還不動手!怎麼老是只摸一下,試一下呢?看他笨手笨腳,猶猶豫豫,一個勁兒地退避躲閃的樣子,我真是非常生氣了。真要命,總要像樣兒地幹它一傢伙嘛!這麼膽小!多拿點勇氣出來嘛!要那兒那個吧,那兒那個!早晚總要出手嘛!

  幸虧這位朋友對我這種他並不需要的關切一無所知,絲毫沒有受到我急不可耐的情緒影響。當然,在真正的成功的藝術家和初出茅廬者、業餘愛好者、一知半解者之間的區別就在於:藝術家經驗豐富,懂得在每次真正取得成功之前,註定先要有一個必然徒勞無益的過程;藝術家在耐心等待那最後的具有決定意義的時機方面是老手。正如從事文學創作的人無動於衷地放過了上千個看來是誘人而有用的想法(只有半瓶醋才會馬上冒失地抓住不放),以便積蓄所有的力量,最後將它投注於筆墨間。這瘦小、虛弱的人也同樣一次又一次放棄上百個機會,而我對這個行當只有一知半解和業餘愛好,卻認為它們會帶來成功。他在探在摸在試,他擠到跟前,肯定有無數次把手放在別人的口袋和外套上,但從不掏取,而是有無限的耐心,始終偽裝得非常巧妙,因而沒有引起旁人的注意,在離開櫥窗三十步的地方反復來回走動,同時總是用警覺的斜視的目光,將所有的可能性都加以衡量,並把它們同我這個門外漢根本無法覺察的危險性進行比較。在這種具有從容沉著特點的、聞所未聞的堅韌不拔精神中隱含著某種因素,它使我感到興奮,儘管我急不可耐;它也給我以保證:他最終必能成事。正是從他那鍥而不捨的活力可以窺見:他不達目的,決不會罷休。同樣地,我也鐵了心,即使等待到午夜,也要目睹他取勝,否則決不提前離場。

  這就到了中午時分,那是一個洪水奔流的時刻。轉眼間,所有的大街小巷、樓梯庭院都被許許多多細小而湍急的人流所淹沒,這一條條激流都匯到林蔭大道這一寬闊的河床上。從製作室、車間、辦公窄、學校、機關一窩蜂擁出許多人,無數在三、四、五樓緊挨在一起的地方做著各自的事情的工人、縫紉女工和售貨員都奔到露天裡。然後,猶如一團濃黑的正在飄散的煙霧,人群四散分開來到大街上:穿白色短上衣或工作服的工人,三三兩兩、嘰嘰咕咕地互相挽著手臂、連衫裙上別著歐紫羅蘭束的少女,穿著已經磨得發亮的男式小禮服或者挾著不可離身的皮包的小公務員,搬運工人,一身天藍色軍裝的士兵,所有參與大都會無形和隱蔽的繁忙活動的數不清,道不明的諸色人等。所有這些人在空氣混濁的屋子裡已經坐了好久,坐得太久。現在他們要伸伸腿,四處亂跑一氣,張著嘴大口吸氣,點燃了雪茄吞雲吐霧,擁擠著出出進進。由於他們在同一時間湧出來,因而大街上增添了不少歡快的生氣,達一個鐘頭之久。但也只有一個鐘頭,隨後他們又得上去,在關閉的窗子後面旋制或者縫紉,在打字機的鍵盤上敲打;或者在數目欄中累計;或者印刷,或者做衣服或鞋子。軀體裡的肌肉和肌腱體會得到這是怎麼一回事,因此它們那樣樂意和有力地緊緊繃著;同時心靈也體會得到這是怎麼一回事,因此它那樣酣暢和充分地享受這有限的一個鐘頭,好奇地尋求明亮和輕鬆,它覺得一切都令人感到愉悅,可以痛痛快快地說笑話,隨隨便便地尋開心。無怪那猴子櫥窗從這種不花本錢找樂趣的意願中格外獲益匪淺。人們成群結隊地聚集在大有看頭的窗玻璃旁邊,在前面的是姑娘們,她們唧唧喳喳地說著話,伶牙俐齒,聽起來仿佛鳥籠裡在吵架。而擠到她們身邊的則是那些嘴不乾淨,手不老實的工人和街頭閒人。看熱鬧的緊緊擠成一團,人群愈是密密層層,我那穿栗黃色外套的朋友小金魚似的遊得愈歡愈快,穿行在推推搡搡的人叢中,一會兒出現在這裡,一會兒出現在那裡。現在我這消極觀看的位置己留不住我了——現在須得從旁密切注視他的手指,以便看清這一行道的真正關鍵手法。這可是一件很費勁的事。這條老到的獵犬練就一種特殊的本領,能夠使自己滑開來,像鰻魚一樣,從人群中最細小的縫隙迂回曲折地鑽過去——譬如他剛剛還站在我的身旁從容地等待時機,可現在卻突然又杳無蹤影了,而在同一瞬間他已經遠遠地到了前面櫥窗玻璃旁邊。他必定一下子擠過了三四道人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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