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女僕勒波雷拉 | 上頁 下頁


  她所崇敬的男主人由於心情太激動躲避到她這裡來,這樣的時刻帶給勒波雷拉以極度的幸福,她從來不敢出聲回答或安慰,只是默默地坐在那裡沉思,偶爾同情而痛苦地朝被折磨的神明抬起目光,露出諦聽的神情。這種無言的關切使他感到欣慰。可是每次他離開廚房後,那暴怒時出現的皺紋又立刻向上延伸到她的額頭。她那粗重的雙手捶擊聽任宰割的肉塊,仿佛要把激憤敲打進去似的,或者擦刷碗盞刀叉,好像要把惱恨搓得粉碎一樣。

  夫人歸來造成的猶如烏雲密佈的沉悶局面終於雷雨驟至般爆發出來。一次又一次發生教人受不了的吵鬧,有一回男爵忍無可忍,一改像小學生那樣凡事低聲下氣無所謂的態度,猛然跳了起來,隨手把門哐啷一聲關上。「現在我可厭煩透了!」他狂怒地喊叫,以致每一個房間的窗子都給震得格格作響。他帶著滿腔怒火,臉孔通紅地沖出去,奔進廚房,對像繃緊在弓上的弦那樣顫抖著的克蕾申琪說:「馬上給我收拾提箱,獵槍,我要打獵,去一個星期。在這個地獄裡,就是魔鬼也受不了。非得有個了結不可!」

  克蕾申琪興奮地注視他:這樣,他又有了主人的氣概!於是一陣沙啞的笑聲從她的喉頭咕嚕咕嚕傳上來,她說:「老爺您可說對啦,非得有個了結不可。」她情緒激昂,打著哆嗦,從一個房間奔到另外一個房間,飛快地從櫃子裡,桌子上找齊各樣物件拾掇好。這個粗魯的人每一根神經都因緊張、情急而震顫。她親手把提箱和獵槍拿下去放在車子裡,可是當男爵想找一句話,對她這樣熱心向她道謝的時候,卻吃了一驚,連忙收回了目光,因為這時她那緊閉著雙唇的嘴角又浮現出陰鷙的笑意,這副模樣曾一再使他感到驚駭。他不由得想起收攏利爪,蓄勢出襲的野獸。但是克蕾申琪馬上又彎下身子,用嘶啞的聲音,帶著可以說沒上沒下的親近口氣,低聲說道:「老爺您去就是,這裡的事全包在我身上。」

  三天以後,一封加急電報把男爵從獵區催回。他的一個同輩親戚在火車站接他。男爵心神不安,一眼就看出,一定是發生了什麼難辦的事情,因為這位親戚的眼神流露出緊張的慌亂。對方說了幾句作為鋪墊,免得他一下子受不了,然後告訴他:早上發現他的夫人已經死在床上,整間屋子都彌漫著燈用煤氣。親戚說,遺憾的是:這不可能是偶然不小心造成的意外事件,因為現在已是五月,早就不用煤氣爐了。從這輕生者頭天晚上服了佛羅那這一點可以看出自殺意圖。此外,還有廚娘克蕾申琪的證詞,說那天晚上只有她一個人留在家宅裡,曾經聽見輕生的女主人夜裡還走到前廳去,看來是有意打開已經關嚴實的貯氣器。根據這一陳述,請來的法醫也排除了任何偶發事件,把這件事作自殺記錄在案。

  男爵開始發抖,在他的親戚談到克蕾申琪的證言時,他突然覺得兩手的血液變涼,一個令人難受,反感的思緒像作嘔的感覺一樣在他的心頭泛起。但他竭力把這種正在形成的,令人痛苦的感覺壓抑下去,由他那位親戚帶他進了屋子。屍體已經搬走。在客廳裡,他的親戚們正在等候他,露出憂鬱而懷有敵意的神情:他們的慰問聽起未冷冰冰的像一把刀。帶著多少有些加重的責難口氣,他們說,他們不能不告訴他:這件「醜事」不幸已無法遮掩,因為那個女僕一早就沖出去,跑到露天臺階上尖聲大叫:「夫人自殺啦!」他們還說,由於——鋒利的刀刃又一次冷酷地對著他——議論紛紛,令人難堪地引發了公眾的好奇心理,他們只得安排好不聲不響地安葬她。男爵愀然不樂,心亂如麻地聽著,在這當中有一次不由自主地朝那扇上了鎖,通向臥室的房門看去,接著又膽怯地垂下目光。那說不清的思緒在他的心裡翻騰不已,使他感到痛苦。他要把它想個透,可是那些惡意的空話攪擾了他。親戚們發著牢騷,絮聒不休,圍在他身邊又站了半個鐘頭,然後才一個一個地走開。男爵獨自留在這間半暗的空屋子裡,像挨了沉重的打擊在哆嗦。他感到額頭漲痛,關節乏力。

  這時有人敲門。「進來!」他嚇了一跳說道。緊接著從身後傳來遲疑的腳步聲,一種生硬的、躡手躡腳的、趿拉著鞋子啪嗒啪嗒作響的腳步聲,他熟悉它。驀地,他感到一陣恐懼,覺得頸椎好像用螺釘給固定住一樣,同時一陣寒戰從兩鬢的皮膚往下一直傳到膝蓋。他想轉過身去,可是肌肉不聽使喚。就這樣他站在屋子中央,渾身顫抖,發不出聲音,垂落的兩隻手僵直如同石頭。但同時他清楚地意識到,這樣內疚地站著看起來多麼懦弱哇。然而,再怎麼用力也是白費,肌肉不受他控制了。這時,身後的聲音非常沉著地,以絲毫不動感情,完全就事論事的平平實實的語氣問他:「我只想問一聲,老爺您在家裡還是在外面進餐?」男爵抖動得越來越厲害。現在那種冰冷的感覺已經已經透進了胸腔往下滲。他三次張口都說不出話,最後總算出了一句:「不吃,我現在不吃什麼。」接著,那腳步聲啪嗒啪嗒地出去了。他不敢回過身去。突然,僵硬的感覺消失了:一陣噁心,也許是一陣痙攣震動了全身。他猛地一跳,到了門邊,哆嗦著把鑰匙轉了一下,免得那腳步聲,那像幽靈一樣跟隨著他的、令人憎惡的腳步聲再一次來到他的身邊。然後,他往椅子一靠,希望把一個不願意去思忖的想法硬壓下去,但它卻一再像蝸牛那樣冷冰冰、粘糊糊地從他心頭冒上來。而且這個老要冒上來,捕捉它又令他噁心的想法,這個無法擺脫,粘住不去。令人厭惡的想法,浸透了他的整個感覺,始終把他纏住,在整整一個不眠之夜。在此後的分分秒秒,甚至於在葬禮上,當他身穿喪服,默然站在靈柩前頭的時候,這個想法都始終纏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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