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女僕勒波雷拉 | 上頁 下頁


  有一次,男爵回家比較早,驚訝地在過道裡站住。從這個平時總是默不作聲的女僕的廚房門後面,不是傳來了奇怪的哧哧哈哈的笑聲嗎?這時,勒波雷拉已經閃身出了這扇半開的門,尷尬地在圍裙上擦著雙手,顯得厚顏而又窘迫。「請您原諒,老爺,」她說道,目光在地板上掃來掃去,「是糕點師傅的女兒在這兒……這妞兒很漂亮……她很想認識老爺您。」男爵覺得意外,抬起了目光,既對她這種放肆的親昵感到惱火,又對她這種拉纖的殷勤感到好笑,一時不知如何才是。最後,男性的好奇心占了上風,他說:「帶她來讓我看看。」

  勒波雷拉拿甜言蜜語慢慢地把姑娘哄到身邊。這個模樣俊俏,頭髮金黃的十六歲的女孩,漲紅了臉,哧哧地笑著,被女僕急切地一再往前推去。她從門裡走出來,又笨拙地轉身避開同這個瀟灑的男人打照面,事實上她從對面鋪子裡時常帶著近乎天真的欽佩心情注視過他。男爵看她長得俏麗,建議到他屋子裡一起喝茶。這姑娘拿不定主意該不該去,朝克蕾申琪轉過身子。可是她早已急匆匆進了廚房。這個被誘上鉤的女孩只好紅著臉,好奇而激動地接受了這危險的邀請。

  然而,習性無飛躍:雖然在紊亂,失常的激情驅動下,從這個生硬、遲鈍的人心裡多少產生出某種精神活力。但是克蕾申琪新近學會的思考方式視野狹窄,還是未能超越最為直接的因由,在這一點上依然與動物只顧眼前的本能相似。她像狗一樣喜愛主人,無微不至地伺候他。克蕾申琪沉浸於這種狂熱之中,完全忘掉了不在家裡的男爵夫人。因此,她的醒悟也更加可怕。一天早上,男爵手裡捏著一封信,暴躁而氣惱地走進屋子。他告訴她,把家裡的一切都收拾好,夫人明天從療養院回來。這時,克蕾申琪猶如當頭挨了晴天霹靂似的,臉色灰白,吃驚地張著嘴巴站在那裡。這個消息宛如一把利刃刺進她的心窩。她呆呆地望著,只是呆呆地望著,仿佛沒有聽懂。這落地雷將她的臉孔撕得如此不成樣子,如此可怕,連男爵也覺得不能不說一句輕鬆的話來寬慰她:「我看,你也不高興,申琪。不過,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那張僵化如同石板的面孔馬上又微微顫動起來。從體內深處,仿佛從內臟裡面,慢慢升上來一陣劇烈的痙攣,逐漸使剛才還是煞白的臉頰泛出了暗紅色。某種東西非常緩慢地,隨著沉重的心搏,被抽吸上來,直往上冒。由於她使勁地想把它忍住,因而弄得喉頭抖動不已。它終於升到了上面,低沉地從咬得格格作響的牙齒縫中迸出來:「總……總……會……總會有辦法的。」

  這句話冷酷地衝口而出,猶如一顆致命的槍彈。在激烈地發洩以後,她那扭曲的臉孔好像壓扁了似的,顯出非常惡毒的,陰沉的鐵了心的神情,使男爵不禁吃了一驚,詫異地往後退縮。但克蕾申琪馬上又轉過身去,開始拼命使勁清刷銅質研缽,簡直像要把手指磨得粉碎一樣。

  隨著男爵夫人的歸來,風暴又侵襲整座宅院,將一扇扇房門碰得乒乓作響,粗暴地穿過一間間房子,像穿堂風一樣吹散了家裡歡樂安逸的氣氛。也許是因為這個丈夫有外遇的女人聽到鄰居搬嘴弄舌或收到匿名信,從而得知自己的男人如此卑劣地濫用了住宅不容侵犯的權利;也許是因為他迎接她的時候那種緊張的神色,毫不掩飾的厭煩表情使她感到惱火——總之在療養院裡呆了兩個月,對她繃得快要斷掉的神經沒有什麼幫助。她不時發作啼泣痙攣,間或進行威脅和大吵大鬧。彼此之間的關係日漸惡化。一連幾個星期,男爵還是一派男子漢氣概,以他至今奏效的禮讓對付她的一次又一次責駡。每當她以離婚或給她父母寫信相威脅時,他便顧左右而言他,拿空話敷衍她。然而,正是這種無情而沉著的冷漠,使這個抑鬱寡歡,為敵意所包圍的女人越來越深地陷入煩躁易怒的情緒之中。

  克蕾申琪以往日的沉默完全把自己掩蔽起來。然而,現在這種沉默已變得咄咄逼人而居心叵測。女主人抵達家門時,她執拗地留在廚房裡,最後被喊了出來,還是避而不向回來的夫人問好。她倔強地拱起肩膀木然站在那裡,不管問她什麼,回答起來總是沒有好聲氣,使不耐煩的女主人很快就轉身不理睬她。但這時克蕾申琪卻朝不知就裡的夫人投去僅有的一瞥,將積聚的全部仇恨注入她的後背。夫人歸家,使她覺得無理地被掏走了她的佔有感,縱情享受過的奴僕地位帶給她的樂趣遭到毀壞,她又給推到廚房裡面和鍋灶旁邊,聽來親切的勒波雷拉這個名字也被剝奪,這是因為男爵要謹慎地避免在夫人面前對克蕾申琪表示好感。但有時由於令人厭惡的爭吵被弄得疲憊不堪,或者需要得到一點安慰,他想發洩悶氣,便溜進廚房來找她,坐到一張小板凳上,只是為了歎一口氣,說:「我可受不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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