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女僕勒波雷拉 | 上頁 下頁


  安葬以後那天,男爵匆匆離開了這座城市。現在,所有的面孔都教他太難忍受了。在人們表示關心的同時,他們的眼睛裡——是他自己這麼想?——都帶有引人注目的觀察的或者像審判異端一樣追根究底的目光。而且,即使是無生命的物件也仿佛以兇狠,難的語言在說話。住宅裡的,特別是似乎一切都還留有令人作嘔的煤氣味道的臥室裡的每一件家具,每當他不自覺地旋開門上把手時,都好像要把他推開似的。而他過去所信賴的女僕那種滿在不乎、冷酷無情的淡漠態度則造成了他在睡夢中和清醒時最難忍受的心理壓力。她在這所空寂的住宅裡四處走動,仿佛根本沒有發生任何事情。自從那位親戚在火車站提到她的名字那個瞬間起,每次同她遇見,男爵都不寒而慄。只要一聽到她的腳步聲,一種逃命時那種緊張慌亂的感覺便向他襲來。他不想再看到,不能再忍受那種趿拉著鞋子走路。顯得漠不關心的步態,那種冷淡、沉默而泰然自若的神情,只要一想到她,一想到她那吱吱嘎嘎的聲音,沾著垢膩的頭髮,麻木、野蠻,殘忍而冷酷的心性,他就要作嘔。而在他的憤恨裡面也夾雜著對自己的憤恨,恨自己沒有力量像硬把繩索拉斷那樣打碎卡住他咽喉的枷鎖。因此,他只看到一條出路,就是:出逃。他暗地裡收拾行裝,沒有對她說一句話,只留下一張匆匆寫就的字條,說他到克恩滕找幾個朋友了。

  男爵整個夏天都呆在外面,有一回,為了處理遺產,人們催他返回維也納,他寧可悄悄地回來,住在旅館裡,根本不告訴死守在宅子裡的報喪鳥般的女僕。克蕾申琪並不知道他已回來,因為她不同別人交談。她無所事事,陰沉得像一隻貓頭鷹,整天呆坐在廚房裡,不再像以前那樣每週去一次教堂,而去兩次。她從男爵的律師手上接下要辦的事和結算的錢,但他本人卻音訊杳然。他不寫信,也不讓人傳話。就這樣,她默不作聲地坐在那裡等待。她的臉孔顯得越來越嚴酷,越來越乾癟,她的動作變得呆滯。這樣,等待又等待,她在令人費解的僵化狀態中度過了許多個星期。

  可是到了秋天,緊急待辦的事務不允許男爵再延長度假的時間了。他不能不回自己的家,到了宅院門檻旁邊,他猶豫地站住了。同密友們一起過了兩個月,好多事情他幾乎已經淡忘。——可是現在,他又要朝那個惡魔,朝那個可能的共犯親身迎面走去。他又有了原來的壓抑的、引起噁心的抽搐感覺。他越來越慢地登上臺階,覺得每上一級,那只無形的手也更高地伸向他的咽喉。最後,他必須使勁集中所有的意志力,才能迫使僵硬的手指在鎖孔中轉動鑰匙。

  克蕾申琪一聽見鎖孔中鑰匙轉動的嘎啦聲,便驚異地從廚房裡奔跑出來。她見到了他的時候,臉色發白呆立了一下,隨即好像把身子縮成一團似的,彎腰去拿他放下的手提包。但是她忘了說一句迎接他的話。他也沒有開口。她默默地把手提包拿到他的屋子裡,他默默地跟在她的後面。他默默地朝窗外看去,等待著,直到她離開他的房間。隨後,他急促地把房門鑰匙轉了一下。

  隔了幾個月以後,她第一次迎接他的情形就是這樣。

  克蕾申琪在等待。同樣,男爵也在等待,看看見到她時那種痙攣般的極度恐懼心理會不會消退。但是情況不見好轉。還在他看到她之前,只要一聽見從外面過道上傳來她的腳步聲,這種不快的感覺便顫動著從他心裡升騰上來。他不進早餐,每天清晨不對她說一句話便匆匆離開家,在外面一直呆到深夜,只是為了避免見到她。那不多幾件他非找她去辦不可的事,他也側著身子吩咐她。與這個幽靈一起呼吸同一所房子裡的空氣,使他感到好像喉嚨給扼住了一樣。

  在這當中,克蕾申琪整天默默無言地坐在板凳上。她不再為自己煮飯燒菜。任何食物她都感到厭惡。每一個人她都避開。她只是坐著,目光畏怯地等待主人的第一次呼哨聲,猶如一條知道自己闖禍挨了打的狗。她那遲鈍的感覺不能確切地體會出這是怎麼一回事,僅僅理解到她的神明和主人在回避她,不再需要她,只有這個認識沉重地壓在她的心頭。

  男爵歸來的第三天,響起了門鈴聲。一個頭髮花白,沉靜的男人站在門外,臉孔刮得很乾淨,手裡提著一隻箱子。克蕾申琪想趕走他,可是來人卻堅持說,他是新來的男僕,主人叫他十點鐘來,請她給通報一下。克蕾申琪的面色變得煞白,她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張開的手指舉著僵在那裡。隨後,這只手如同被子彈擊穿的鳥似的掉了下來。「您自己進去吧。」她粗魯地對這個感到驚訝的男人說,朝著廚房轉過身去,砰地一聲把門關上。

  男僕留下來了。從這天起,主人一句活都不必再對她說了,有什麼吩咐都通過這個沉靜的老男僕去轉告她。家裡的事她全不瞭解,一切都像波浪漫過石塊一樣冷冰冰地在她身邊流逝。

  這種壓抑的氣氛持續了兩個星期,像一場病似的銷蝕著克蕾申琪。她的臉孔變得尖削而有了棱角,兩鬢的頭髮一下子泛出了灰白。她的動作完全僵化。她幾乎總是默默無言地坐在板凳上,宛如一截木塊,無神的眼睛呆望著冷寂的窗子。可是她一干起活來,便氣衝衝地,如同勃然大怒一般粗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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