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女僕勒波雷拉 | 上頁 下頁 |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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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中間,家事的煩擾導致夫婦之間的不和愈演愈烈。或許克蕾申琪本能地惹惱人的厭煩表情,對亢奮的病象一周比一周明顯的夫人也有影響,致使她動輒吵鬧不休。由於閨中待字太久,受了折磨而變得喜怒無常,再加上婚後丈夫的冷漠,下人的放肆而怨恨鬱結,這位有苦難言的男爵夫人越來越失去心理平衡。溴化物和佛羅那也未能抑制她大吵大鬧。服藥以後,在爭辯的當口,她那繃得過緊的神經失去控制,脾氣發得更加厲害。她出現啼位痙攣和癔病症狀。可是誰都不給予一絲一毫的同情,甚至連假裝善良幫助的樣子也沒有。最後,那位請來的醫生建議她去療養院呆兩個月。聽到這個意見,平時對她極其冷漠的丈夫突然關切地表示贊同,使得妻子又起了疑心,起初不肯去療養。然而,這次出門的享還是議定了,也指派了陪她去的年輕女僕們,只有克蕾申琪被留在這偌大的住宅裡服侍男主人。 這個要把老爺交給她一個人伺候的消息,對克蕾申琪那顆沉重的心產生的作用,宛如一劑猛然提神的妙藥,仿佛有人將她所有的體液和活力像裝在一隻魔瓶裡那樣,劇烈地搖動,把它們混合在一起,於是從本性的底層浮起潛藏著的積澱的熱情,濡染了她的整個舉止神態。呆滯、僵硬的手腳顯露出來的麻木、遲鈍的樣子一掃而光,好像這個振奮人心的消息,使她忽然換上了靈活的關節和敏捷而輕盈的步態。她穿房入戶跑來跑去,上下樓梯。一聽說要作好出門的準備,她便主動收拾箱子,還親手把它們搬到車子裡。那天夜裡很晚男爵從火車站回來,把手杖和大衣交到這個殷勤地急步迎上前來的女僕手裡,舒了一口氣說:「順利打發走了!」這時候,出現了怪事:平時,克蕾申琪像所有的動物一樣,從無笑容。此刻,緊閉的雙唇四周的皮肉在用力地牽扯和伸張。嘴角歪斜,朝橫向拉開,驀地從那呆頭呆腦的喜形於色的臉孔正中泛出齜著牙的笑意,了無遮攔,像獸類一樣並無絲毫顧忌。男爵見到這副模樣,覺得意外而難堪,因自己親昵失當而感到羞慚,無言地走進自己的屋子。 然而,短暫的尷尬倏忽過去,在隨後的幾天裡,感受一致的舒坦,味同甘旨的清靜,稱心愜意的解脫,把主僕倆聯結在一起。男爵夫人的離去,仿佛吹散了滿天密佈的烏雲:脫去羈絆的丈夫,有倖免除了無休無止的辯解,第一天夜裡就很晚才歸家。克蕾申琪默默地殷勤伺候,與夫人接待他時的絮聒不休形成對照,這使他感到很舒暢。而克蕾申琪則以感奮的激情專注於每日該做的事情,早早起身,把什麼都擦得鋥亮,揩拭門把和拉手像著了迷,不知怎麼一來竟能做出特別可口的菜肴,而且出乎男爵意料之外,他注意到第一次進午餐時,為他一個人挑了貴重的餐具,這些以往只在特別的場合才從銀器櫥裡取出來使用。男爵平時不太在意。儘管如此,他不期而然覺察到這個怪人密切注意的,簡直是體貼入微的關切之心。他生性和善,也就明白地表示了對她的滿意,他稱讚她會做菜,對這對那都誇她幾句。第二天是他的命名日,早上她做了一個製作精巧的圓形大蛋糕,上面有他的大寫花體開首字母和撒糖的紋章圖案。他看了以後忘乎所以地對她笑道:「申琪,你早晚會嬌慣了我!我的夫人千萬可別回來!要是她回來,那我怎麼辦?」 他在變得肆無忌憚之前,總算對自己多少約束了幾天。可是隨後他根據多種跡象肯定她會守口如瓶,便在自己的住宅裡又過起十足單身漢般毫無拘牽的生活。作為妻子暫離的丈夫,他在第四天把克蕾申琪叫進房間,用非常沉著的語調吩咐她晚上準備兩份冷夜宵,然後她就去休息,其他一切由他自己料理,並未再講為什麼要這樣做。克蕾申琪默不作聲地接受了安排。沒有一瞥目光,沒有一絲眼色微微透露出,這幾句話的真正含意是否滲進了她那低矮的額角後面。但是很快她的男主人就注意到,她對他的真正意圖領會得多麼深刻,因而感到意外而又有趣。深夜,他在看完演出後帶著一個嬌小的歌劇院女藝徒上來時,不但發現夜宵準備得非常考究,用鮮花裝點了餐桌,而且還看到在臥室裡挨著他自己的那張床又鋪了一張,大膽而誘人,連他夫人的絲質睡衣和拖鞋也已放好在那裡,等候有人去穿著。這位不再受到管束的丈夫對這個怪東西的深切關注覺得很好笑。對於她知情而從旁協助已不再有絲毫拘束了。早上他就搖鈴讓她去伺候這位風流的闖入者穿衣。這樣,兩人之間的默契完全確認。 在那幾天裡,克蕾申琪又有了一個名字。那個活潑的女藝徒正在熟記埃爾維拉女士這一角色的臺詞。她喜歡開玩笑地把多情的男朋友抬舉為唐璜。有一回她笑著對他說:「把你的勒波雷拉叫進來!」這個名字給安在乾癟的蒂羅爾女僕身上,實在是驢唇不對馬嘴,正因為這樣,男爵覺得很滑稽。從此以後,他都叫她勒波雷拉了。克蕾申琪乍一聽,睜大了眼睛發呆,但馬上便因這個她弄不明白的名字如此響亮悅耳而被吸引,竟然把享受改名的待遇視作升格為貴族。每當得意忘形的主人這樣呼叫她的時候,她就大大地張開兩片薄唇,露出茶色的馬齒,恭順地,搖著尾巴似的挨近來,以便領受仁慈的主子對她的吩咐。 取這個外號的本意是作弄人,但這位未來的歌劇明星歪打正著,以此給這個怪人披上了一件天衣無縫的語言外衣:與德蓬特筆下那個歡娛與共的同夥相似,這個情緣難覓,肢體僵化的老處女對男主人的風流韻事感受到非常得意的愉悅。無論是每天早上發現遭到刻骨仇恨的男爵夫人的繡床不是讓這個就是讓那個充滿青春活力的軀體弄得亂七八糟,蒙受恥辱而感到痛快;還是悄然在自己的諸般感官中噴發出共享歡樂的火花——不管怎樣,這個過分虔誠而又冷酷的老姑娘顯出一副簡直是激情亢奮的熱心腸,對她男主人的一切離譜行為甘作牛馬。在她操勞過度,由於幾十年來含辛茹苦而變得毫無性別特徵的身體裡面早已失去了內在的衝動,但她帶著誘使苟合的興味,眯起眼睛目送幾天以後己是第二個,很快又是第三個女人進入主人的臥房,從中獲得溫暖而舒暢的快感。內情了然的意識,和在情愛氣氛中心癢難搔的芳香,對她的睡意未消的官能,像酸洗液一樣產生了作用。克蕾申琪真正成了勒波雷拉。她變得機靈敏捷,應聲即到,精神抖擻,如同那個活躍的男僕勒波雷羅。她的性格顯露出仿佛被不斷積聚在急切關注中的熱氣噴射上來的反常現象:種種微不足道的欺詐行為,狡黠的舉動,吹毛求疵的做法,以及偷聽,探問,窺伺,四處走動之類的事情。她貼在門邊竊聽;從鑰匙孔中偷看;在屋子裡或床鋪上胡亂翻尋;捕食似的,一聞到又有獵物的氣味,便為莫名的激奮所驅使,沿著樓梯跑上跑下。這種警覺,這種伴有好奇心理的關切,使她從過去麻木愚鈍,毫無生氣的外殼裡逐漸衍化出可以說是活生生的人,鄰居們都感到驚訝,克蕾申琪一下子變得喜歡與人交往,跟女僕們閒聊,笨拙地和郵差開玩笑,同那些女店員議論旁人。而且,一天晚上,院子裡熄燈以後,住在她屋子對面的幾個女傭聽到從那個平時早就沒有聲息的窗子裡響起奇怪的嗡嗡聲。原來是克蕾申琪生硬地用壓低的吱吱嘎嘎的聲音,在唱一支阿爾卑斯山區牧女傍晚在草地上唱的歌,支離破碎的音調經過久置不用的雙唇走了板,從屋子裡艱難而不順暢地傳出無甚抑揚頓挫的樂曲。但無論怎樣,聽起來總還是不可思議地感人和奇特。從童年到現在,克蕾申琪第一次又開口歌唱,空逝的歲月留下一片幽暗,不斷卡住的歌聲從中冉冉升入光明,不知怎地竟能打動人們的心。 這個崇拜男主人的女僕發生這一令人驚奇的變化,原是男爵無意間造成的,對此他本人卻極少覺察。有誰會回頭去看自己的影子呢?人們感覺到它忠實而沉默地尾隨著自己的腳步,有時急匆匆地在身前滑行,像一個還沒有意識到的願望。但是人們很少會花力氣去細看這相似而走樣的形影,認出那扭曲的圖像便是自己本人!男爵在克蕾申琪身上僅僅注意到:她時刻準備著服侍他,難得開口,牢靠,忠心耿耿到了舍己的程度。而正因為她緘口不言,在所有敏感場合都很有分寸,所以使他覺得特別稱心如意。有時他隨便地像撫弄一條狗似的給她戴戴高帽子,偶爾也對她開開玩笑,豁達大度地掐一下她的耳垂,給她一張鈔票或戲票——這些對他來說都是漫不經心從背心小口袋裡掏出來的零碎兒,可是在她看來卻全是聖物,她總懷著肅然起敬的心情,把這些都收藏到小木箱裡。慢慢地,他不再避開她,心裡想什麼時就說出聲來,甚至把一些複雜的事情也交給她去辦理——他愈表現出信得過她,她也就愈知恩愈用心地按照他的心意去行事。一種以奇特的方式嗅聞、搜尋,追蹤的本能逐漸顯示出來,她像打獵一樣跟著窺探他的每一個意願。她的生命、追求,意志仿佛全從自己的軀體轉移到他的身上。她站在他的角度來觀察一切,代替他的感官來傾聽一切,在近乎放蕩的熱情推動下,她分享著所有他得到的樂趣和歡心。每逢新來的女郎踏進門檻,她便笑容滿面。要是他夜晚歸來身邊沒有嬌柔的女伴,她就露出悵然若失,猶如期待未果而感到委屈的神情——她過去那麼昏聵的頭腦現在運轉起來靈活而急遽,就像往日只有一雙手才能達到這種程度那樣。她的眼睛裡閃耀著前所未有的警覺的光芒,一個人在這頭勞累過度,疲憊不堪的幹活牲口身上蘇醒了——一個人,陰鬱、深沉,狡猾而危險,沉思而專注,好動而詭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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