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舊書販門德爾 | 上頁 下頁 |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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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後來有一天,災禍臨頭了。上午十一點,一個晴天,一名警官領著一名秘密警察到這裡來了,那個秘密警察指了指鈕扣眼裡的薔薇花飾徽章,開口問道,有沒有一個名叫雅科布·門德爾的人常到這裡來。接著,他們馬上走到這張桌子邊上來找門德爾,他還糊裡糊塗地以為是來賣舊書的,或者是來請教他的呢。但他們立即要他跟著走一趟,就把他帶走了。這對這家咖啡館是個真正的恥辱,所有的人都圍到了可憐的門德爾先生周圍。他呢?站在那兩個人中間,眼鏡移在前額上頭髮下面,望望這個,瞧瞧那個,不知道他們到底找他幹什麼。大家當即對那個警官說,這一定是搞錯了,像門德爾先生這樣的人,是連只蒼蠅都不會傷害的。可是,那個秘密警察馬上對大家吼叫起來,說他們不得干涉公務行動。於是,他們把他帶走了。在這以後,他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再來,有兩年之久。我今天還不清楚,當時他們幹嗎要把他帶走。「不過我可以發誓,」她,這個老婦人激動地說,「門德爾先生是不會幹不法事情的。他們一定搞錯了,我敢擔保。這是對這個可憐的、無辜的人的犯罪行為,犯罪行為!」 她的話一點不假,這個令人感動的、善良的施波席爾太太。我們的朋友雅科布·門德爾確實沒有做過任何不法的事情,他只是幹了一件糊塗的,一件動人的,一件甚至在那個瘋狂的時期裡也完全難以令人相信的蠢事,這只能用這個怪人的專心致志,用他像生活在月球上似的遠離現實來解釋。事情是這樣的:一天,負責監視與外國往未郵件的軍事檢查局截獲一張明信片,是某一個名叫雅科布·門德爾的人所寫,按規定貼足了寄國外的郵票,但是——簡直令人難以相信——是寄到敵對國家去的,收件人是讓·拉波戴爾書商,地址是巴黎格雷涅爾沿河街,一個名叫雅科布·門德爾的人在明信片上抱怨說,最近的八期《法國圖書通報》月刊他都沒有收到,可是他已經預付了全年的訂費。那個被徵調來的下級檢查官,原來是位文科中學教授,個人愛好羅曼語言文學,現在被換上一套藍色的國民軍服裝,當這張明信片落到他手裡時,他吃了一驚。一個愚蠢的玩笑,他想道。他每星期要檢查兩千封信,從中搜尋和發現有問題的內容和有間諜嫌疑的用語,但還從未有過一件如此荒唐的東西落到他手指底下來。一個人從奧地利寄信到法國,還毫無顧忌地寫上自己的姓名和地址,漫不經心地把一張寄往交戰國的明信片就這麼簡單地往信箱裡一扔,仿佛自從一九一四年以來這些邊界上並沒有架上鐵絲網,仿佛在上帝創造的白晝裡,法國、德國、奧國和俄國並沒有使對方男性居民的數目逐日減少幾千人。因此,起先他把這張明信片當作一件稀奇東西塞進了自己的抽屜,沒有向上級報告這件荒唐事。但是,幾星期以後,又來了一張明信片,又是這個雅科布·門德爾寫的,寄給一個叫約翰·阿爾德裡奇的書商,地址是倫敦霍爾本廣場,問他能否給自己買最近的幾期《文物》雜誌,落款又是這個怪人雅科布·門德爾,而且天真透頂地寫上了他的詳細地址。這時,這位被人套上一身制服的文科中學教授覺得這件上裝有點緊了。難道這種笨拙的玩笑竟是某種暗語,自有謎一般的含義嗎?總而言之,他站起身來,後跟囊的一聲併攏,把兩張明信片都放到了少校的桌上。這位少校高高地聳起了肩膀:怪事!他先通知警察局,要他們調查究竟有無雅科布·門德爾此人。一小時以後,雅科布·門德爾已被逮速,這個意外的遭遇把他搞得暈頭轉向,他根本沒有弄清是怎麼回事時,已被帶到了少校那裡。少校把神秘的明信片放到他的面前,問他承認不承認自己就是寄信人。這種嚴厲的問話口氣激怒了門德爾,而首先是由於他在閱讀一本重要圖書目錄時被他們打斷了,他幾乎是粗聲粗氣地說,這兩張明信片自然是他寫的。訂閱的刊物,錢都付清了,自然有權去索取。坐在圈手椅裡的少校向鄰桌旁的少尉轉過身去。兩人會心地互相瞥了一眼:一個十足的白癡!接著,少校考慮,是把這個糊塗蛋厲聲訓斥一通,隨後攆走呢,還是把事情認真地查問一番。在任何一個這類機關裡,遇到這類拿不定主意的尷尬情況時,總會決定先搞一份問話記錄再說。搞一份記錄總是好的嘛!即使沒有什麼用處,但也沒有什麼害處,只不過填滿一張毫無意義的紙,增添到成百萬張這樣的紙張裡面去。 這一回,卻使一個可憐的、稀裡糊塗的人遭了殃,因為剛問到第三個問題,就出現了非常倒黴的情況。人家先問他的姓名:雅科布,正名是賈因克夫·門德爾。職業:小販(他沒有書商執照,只有一張小販許可證)。第三個問題卻成了災禍:出生地點。雅科布·門德爾回答說是佩特裡考附近的一個小地方。少校皺起了眉頭。佩特裡考,不是在俄屬波蘭地區內,在邊境附近嗎?可疑!十分可疑!他於是更加嚴厲地盤問門德爾,什麼時候獲得奧地利公民權的。門德爾眼鏡後面的一雙眼睛模模糊糊地、驚異地呆望著少校:他說不清楚。見鬼!他到底有沒有證件。說明他身份的證件除了小販許可證以外,別的什麼也沒有。少校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好吧,他的國籍究竟是怎麼回事,得讓他講清楚才行。他父親是什麼國籍,是奧地利人還是俄國人?雅科布·門德爾鎮靜地回答說:自然是俄國人。那麼,他本人呢?他呀,三十三年前就偷越了俄國邊境,從那時起就一直住在維也納。少校越來越不安了。他什麼時候入奧地利國籍的?為什麼要人?門德爾反問道。他從來不關心這類事情。這麼說,他還是個俄國公民,對嗎?這樣無聊的盤問早就使門德爾心煩了,他無所謂地回答說:「本來就是。」 這樣乾脆的答覆把少校嚇了一跳,他身子往後倒去,弄得圈手椅嘎吱作響。竟然有這等事情!在戰爭期間,在一九一五年底,在塔爾努夫和大規模攻勢之後,一個身分不明的俄國人在維也納,在奧地利的首都隨心所欲地到處亂闖,還寄信到法國和英國去,而警察局居然撒手不管。難怪新聞界的傻瓜們對康拉德·馮·赫岑道夫不能立即挺進華沙感到奇怪,總參謀部的傻瓜們對軍隊的每一次調動都被間諜把情報送給了俄國感到驚訝。這時,那個少尉也站了起來,問話變成了嚴厲的審訊。他,一個外國人,為什麼不立即向當局報告?門德爾,始終沒往壞處想,用他的唱歌似的猶太腔答道:「為什麼要立即報告呢?」少校認為,這種反問是一種挑釁,便氣勢洶洶地問他,看到了佈告沒有?沒有!難道他連報紙都不看?不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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