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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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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言而喻,他在格魯克咖啡館是被視若上賓的。在我們的眼裡,這家咖啡館的名聲與其說靠音樂家、《阿爾賽斯特》和《伊菲革涅亞》的作曲者克裡斯托夫·威利巴爾德·格魯克的庇佑,倒不如說是同門德爾的無形講壇聯繫在一起的。同古舊的櫻桃木櫃檯、兩張綠呢打滿補丁的檯球桌和銅咖啡壺一樣,門德爾也是這家咖啡館財物清單上的一件動產,他的桌子如同一處聖地似的受到保護。因為他有無數的主顧和詢問者,他們一來,店裡的職工就很有禮貌地硬要他們吃點、喝點什麼。所以,他的科學所賺來的錢,較大部分實際上流進了領班道伊布勒掛在屁股後面的那只大皮包裡。反過來,舊書販門德爾也享有多種特權。打電話免費,他的信人家給收,還替他辦各種事情;年老、正直的廁所清潔女工替他刷大衣,釘鈕扣,每週替他洗一小包衣服。人家替他到鄰近的飯店去取午餐,只有他一人能得到這種待遇。另外,每天早晨,老闆施坦德哈特納先生親自來到他的桌子旁向他問好,埋頭在書堆裡的雅科布·門德爾自然多半沒有察覺。早晨八點整他進店,直到人家熄燈時他才離開。他從來不同別的顧客說話,也不看任何報紙,有了什麼變化他都不會發現。有一次,施坦德哈特納先生彬彬有禮地問他,在電燈下讀書是不是比以前在煤氣燈黯淡、抖動的光線下讀書要好一些,他這才驚訝地抬起頭來呆望著電燈泡。儘管安裝電燈花了好幾天時間,又敲又鑿,又吵又鬧,這樣的變化他竟全然不知。只有數以十億計的黑色纖毛蟲般的鉛印文字,通過眼鏡框的兩個圓孔,通過兩個閃光的、吸收著的鏡片,過濾到他的大腦中去,其餘的一切事件,均似無謂的喧嘩,從他身邊一掠而過。他確實就在這一個地方,在這張四方桌旁,閱讀、比較、計算,度過了三十多年,度過了他一生中全部清醒的光陰,像做著一場持續的、惟獨被睡眠中斷的夢。 因此,當我恍恍惚惚看到雅科布·門德爾宣示神諭的大理石桌子空空的,仿佛立在這間屋裡的一塊墓碑時,我突然產生了一種恐怖感。現在,人到中年時,我才懂得,有多少東西隨同每一個這樣的人一起消失了,首先因為在我們這個無可挽救地變得愈益單調的世界上,一切獨一無二的東西日復一日地變得稀罕珍貴了。接著,我想到,年輕而無經驗的我,當時出於一次深刻的預感,曾經非常喜愛這個雅科布·門德爾。可是,我竟然忘卻過,儘管是在戰爭的年代裡,是我在一種像他那樣專心致志於自己工作的情況下,但也不應該啊!現在,面對這張空桌子,我感到羞愧,對不住他,同時又產生了一種新的好奇心。 他到哪裡去了呢?他的情況又怎樣呢?我招呼侍者過來,向他打聽。一位姓門德爾的先生,對不起,我不認識他,我們店裡不見有姓門德爾的先生來過。不過,領班也許會知道的。領班腆著尖肚皮笨重地移動身子慢慢蹭過來,他猶豫著,思索著:不知道,連他也不知道一位姓門德爾的先生。不過,我要打聽的是不是曼德爾先生,弗洛裡安尼巷的縫紉用品店的曼德爾呢?我覺得嘴唇上有一種苦味,萬物無常的滋味:如果風已經把我們腳後留下的最後的痕跡都吹掉的話,那麼人活著是為什麼呢?一個人,在這間若干平方米的房間裡閱讀、思想、談話、呼吸了三十年,或許四十年。可是,僅僅離去三四年光景,來了一個新法老,便無人再知曉約瑟了,在格魯克咖啡館裡也無人再知曉雅科布·門德爾,舊書販門德爾了!我幾乎有些惱火地問領班,我能不能同施坦德哈特納先生交談呢?舊職工裡還有沒有誰在呢?哦,施坦德哈特納先生,我的上帝,他早就把這家咖啡館賣掉了,他已經故世了,原來的領班,他現在在克雷姆斯附近靠自己的產業過活。沒有了,再沒有人在這兒了……對,有了!有了!施波席爾太太還在此地,廁所清潔女工(俗話叫做巧克力太太)。不過,她肯定記不得一個個的顧客了。我隨即想到:雅科布·門德爾這個人人家是忘不了的,於是,便讓領班請她來見我。 她來了,施波席爾太太白髮蓬亂,有點水腫的腿一步一步從廁所間走來,一邊還在匆匆地用布擦她通紅的手,顯然是剛打掃完她那陰暗的小間,或者剛擦完窗戶。我立刻由她的慌張神態察覺,這樣突如其來地把她叫到前面來,叫到這家咖啡館裡高雅房間的大電燈下,使她不高興。因此,她先是猜疑地瞧我,用一種目光由下往上地瞧我,一種十分小心地壓低了的目光。我找她,有何貴幹呀?但是,我剛開口打聽雅科布·門德爾,她就睜大了眼睛盯著我,眼珠仿佛要奪眶而出,她抖動著聳起肩膀。「我的上帝,這個可憐的門德爾先生,竟然還有人想著他!是啊,可憐的門德爾先生。」——她幾乎在哭泣了,她感動極了。老年人逢到別人使他們回憶起他們的青春歲月,回憶起某一段已被遺忘的、美好共處的光陰時,總會這樣的。我問到他是不是還活著。「哦,我的上帝,這個可憐的門德爾先生,五六年,不,七年,去世已經有七年了。這麼一位可愛、善良的先生。想想看,我認識他有多久了,二十五年都不止了,我進店時,他已經在這兒了。說起他們是怎麼弄得他死去的,這真是件可恥的事情啊!」她越來越激動了,並問我是不是他的親戚。她說,從來沒有人關心過他,從來沒有人打聽過他——他遭遇的事情,我是不是一點都不知道呀? 不知道,一點都不知道,我說,給我講一講吧,原原本本地講一講吧!這個善良的老婦人顯出了膽怯和拘束的神態,不斷地擦她的那雙濕手。我懂了,一個廁所清潔女工,系著肮髒的圍裙,自發蓬亂,站在這咖啡館的大廳裡,這使她感到難堪。另外,她一直怯生生地左顧右盼,看是不是有哪個侍者在一旁聽著。我於是向她提議,我們到活動室裡去吧,坐到門德爾的老座位上去,請她在那兒把事情的始末講給我聽。她感謝地向我點點頭表示同意,感激我懂得她的心思。她,這個已經有點搖搖晃晃的老婦人走在前面,我在後面跟著。兩名侍者驚訝地望著我們的背影,他們覺察到了此中必有緣故,若干顧客也對我們這差別懸殊的一對感到驚異。接著,在活動室裡那張四方桌旁,她向我講述了雅科布·門德爾,舊書販門德爾的沉淪(後來,其他人的敘述,又給我增補了某些細節)。 就是啊,他後來,她這樣講述道,在戰爭開始以後,也還一直來的,天天一早,七點半鐘就到這裡,坐著,整天研究著,同以往一模一樣。是啊,他們大家都有這種感覺,而且還常常談到,他可能根本就不知道已經在打仗了。我可是瞭解的,他從來不看報紙,也從來不同別人交談;儘管賣報的大聲叫喊,「號外,號外」,所有其他的人都跑步圍上去時,他也從不站起身來,從不在一旁聽著。他同樣一點也沒有注意到,弗蘭茨,那個侍者不在了(他在戈爾利采附近陣亡了),也不知道施坦德哈特納先生的兒子在普熱梅希爾被俘虜了。麵包越來越不像樣,人家給他喝的已經不是牛奶而是代用咖啡了,可是他卻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話。只有一次,他覺得有點奇怪,怎麼現在來這兒的大學生這麼少呢?如此而已。——「我的上帝,這個可憐人哪,除了他的書以外,再沒有別的事使他高興和擔憂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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