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舊書販門德爾 | 上頁 下頁


  這兩個軍官盯著由於鬧不清是怎麼回事而急出汗來的雅科布·門德爾發愣,仿佛月亮掉到他們的辦公室來了。接著,響起了撥電話的聲音,打字機的聲音,傳令兵跑上跑下,雅科布·門德爾被交給衛戍部隊監獄負責看管,準備下一步把他送進集中營。人家叫他跟兩名士兵走時,他還莫名其妙地瞪著眼睛發傻。他不知道人家要拿他幹什麼,但他本來也沒有任何擔憂的事。這個戴著金色領章,說話粗暴的人能對他有什麼壞打算呢?在他的超脫現實的書籍世界裡,沒有戰爭,沒有不諒解,而只有關於數字和文字、書名和人名的知識,以及不倦的求知欲。因此,他隨和地夾在兩名士兵中間下了樓梯。到了警察局,人家拿走了他大衣口袋裡所有的書,井要他交出藏有幾百張重要的書單和主顧地址的皮夾。這時,他才勃然大怒,動手打人。人家只好把他綁起來。這中間,他的眼鏡掉到了地上,他的這架觀察精神世界的魔術望遠鏡跌個粉碎。兩天以後,人家讓他穿上單薄的夏服,押送他進了科馬諾姆附近的俄國平民俘虜的集中營。

  在集中營的這兩年裡,沒有書,沒有他所心愛的書,沒有錢,處在這所太監獄裡冷漠的、粗魯的、多半是文盲的難友中間,雅科布·門德爾經受了怎樣的心靈上的恐懼;他像一隻被折斷翅膀的鷹離開了天空似的,離開了超脫人世的、對他來說是惟一的書籍世界後,在那裡又飽嘗了怎樣的苦楚——關於這些,卻找不到任何目擊者來提供情況。但是,從瘋狂中清醒過來的世界,已經漸漸認識到,在這場戰爭的一切暴行和犯罪的侵犯中,沒有一件比下面的行為更無意義,更多餘,因而在道義上更不可饒恕的了,那就是把一無所知的。早已超過工作年齡的僑民抓起來,集中在一處,用鐵絲網圈起來,而這些人都是僑居多年,並把異國當作故鄉,由於真誠相信客居權利——這種權利甚至在通古斯人和阿勞加尼亞人那裡也被視為神聖的——因而沒有及時逃亡,這是破壞文明的罪行。在法國、德國和英國,在我們這個發了狂的歐洲的任何一處,都同樣喪失理智地犯下了這一罪行。雅科布·門德爾或許也會像數以百計的其他無辜者一樣,在這種圍場裡變成神經錯亂,或者因患痢疾、因體力衰竭、因心靈受到嚴重損害而可憐地死去。幸虧一個偶然情況,一個惟獨在奧地利才會發生的偶然情況,恰好及時地把他再一次拉回他的世界中來。在他失蹤以後,一些身分高貴的主顧仍然按照他原來的地址多次給他去信。前施蒂裡亞總督、紋章學著作的狂熱收藏者勳伯格伯爵,前神學系主任,為奧古斯丁著作撰寫評注的齊根菲爾德,八十歲高齡還在不斷修改自己的回憶錄的退休海軍元帥埃德勒·馮·皮塞克,所有這些門德爾的保護人,都不斷有信給他。這些投寄到格魯克咖啡館的信件中,有一些轉到集中營給這個下落不明的人,這些信碰巧落到那裡一位好心的上尉手裡。門德爾自從眼鏡被人打碎以後,由於沒錢配一副新的,便一直像一隻鼴鼠,灰色,失明,沉默地蹲在角落裡。這麼一個矮小、半瞎、肮髒的猶太人,竟然結識如此高貴的人物,這使那位上尉頗覺驚訝。有這樣的朋友,本人必定不同尋常。因此,他允許門德爾答覆這些來信,井請求他的保護人替他說情。結果並非石沉大海,顯貴們以及那位系主任,本著一切收藏家團結一致的精神,頻繁聯繫,並且遞上了他們的聯名擔保書,這樣,舊書販門德爾在監禁了兩年多之後,於一九一七年獲釋返回維也納,當然附有條件,那就是每天到警察局彙報一次。不過,他畢竟返回到自由的天地,返回到他的又破舊又窄小的閣樓裡來了,他又能去逛他心愛的書店,而首先是回到格魯克咖啡館。

  出了黑暗地獄的門德爾如何返回格魯克咖啡館,可以由正直的施波席爾太太根據自己的親身見聞來向我描述了。「——天——耶穌,瑪利亞,約瑟,保佑我呀!我不相信,我信不過自己的眼睛了——門被推開了,您也知道,他平日進門時就是這樣,歪著身子,把門推開一道縫。這時,他跌跌撞撞地走進了咖啡館,他,門德爾先生。他穿著破爛的、滿是補丁的軍大衣,頭上戴著什麼,也許原來是頂帽子,一頂人家扔掉了的破帽子。他沒圍圍巾,那副模樣真像個死人,灰白的臉色,灰白的頭髮,乾瘦得叫人可憐。可是,他進來了,仿佛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他什麼也不問,什麼也不說,往這張桌子走去,脫掉大衣,不過不像以前那麼靈巧了,而是邊脫邊吁吁地喘息。他同以前不大一樣,什麼書也沒有帶,只是坐下來,一刁話不說,只是用完全沒神的、鼓出的眼睛瞪著前面發愣。後來,我們把過去從德國寄來的整捆書籍雜誌給他搬來了,他這才漸漸地開始閱讀。不過,他已不再是以前的那個門德爾了。」

  是的,他已判若兩人,不再是世界奇跡,不再是一切圖書的神奇的索引櫃了。當年見到過他的人,都痛心地向我談到了這一事實。他的原來是寧靜的、僅僅像在睡夢中閱讀的目光,看來已被擾亂,無法挽救;又有什麼被撞毀了:流血的恐怖像一顆慧星,瘋狂亂飛,撞在了他的書籍宇宙中這顆怪僻而平和的,這顆昴宿星團中最亮的星球上。幾十年來,他的眼睛看慣了書刊上無聲的、纖細的、昆蟲腳似的鉛印文字。可是,在那個四周架著鐵絲網的關押人的圍場裡,這雙眼睛必定看到過可怕的事情,因為那對原先是滴溜轉動的、嘲諷地閃閃發亮的眼球,已被沉重的眼皮遮住了,在修過的、好不容易用細線紮在一起的眼鏡後面,原先是那麼活潑的眼睛,現在是半睡不醒,兩圈紅暈,朦朦朧朧。更加糟糕的是:他的記憶器官,這座奇異的藝術建築,必定有一根圓柱傾倒了,整個結構已陷於紊亂。因為我們的大腦構造精細,它是用最精細的材料製造的控制台,是我們的心智的精密儀器,只要一根微血管被堵塞,一根神經受震動,一個細胞疲勞過度,只要一個這樣的分子錯了位置,就足以使這個絕妙地聚集著千變萬化的天體和聲的心靈頓時沉寂。在門德爾的記憶器官裡,在這台獨一無二的心智的鍵盤上,琴鍵的裝置失靈了。偶或有人來請教他時,他便才枯智竭地呆望著來人,人家對他說的話,他聽不太懂,他聽錯了,或者一聽即忘。門德爾已不再是門德爾了,正如這個世界已不再是這個世界。他不再身子前後搖晃著全神貫注地讀書了,他多半坐著發呆,眼鏡只是機械地沖著書本,旁人弄不清他是在閱讀,還是在瞌睡。有好幾次,施波席爾太太這樣講述道,他的腦袋沉重地撞到書上,大白天裡就昏昏入睡了。有些時候,他又一連幾個鐘頭望著電石汽燈——這是在那些煤炭緊張的年頭裡,人家放在他桌上的——陌生的、有臭味的亮光出神。是啊,門德爾已不再是門德爾了,不再是世界奇跡了,而是疲倦地喘息著的、不中用的一堆鬍子和衣裳,毫無意義地堆在原來的彼提阿的座椅上;他不再被看作格魯克咖啡館的榮譽,而是被看作一個帶來恥辱的人,一個散發臭氣、叫人噁心的髒鬼,一個討人厭的、毫無用處的寄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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