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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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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利浦·德·絮西大為震驚。他眉頭一皺,寬寬的額頭上起了褶,面色陰沉下來,就象此刻的天空。辛酸的往事使他臉上五官都抽搐起來,但他沒有流淚。他與性格堅強的人一樣,善於將自己激動的情緒壓在心底。也象許多天性純正的人一樣,可能覺得揭示自己的痛苦有點不知羞恥,因為任何人類語言都無法表達出他那深沉的痛苦,同時也擔心那些不想理解你的痛苦的人對此冷嘲熱諷。有的人心很細,能猜度到別人的痛苦,強烈地感受到由於說話笨拙觸動了人家的傷心處而不由自主地產生的震動。德·阿爾邦先生就是這樣的人,他充分尊重朋友的沉默,站起身來,忘卻了自己的疲勞,默默無言地跟隨朋友前進,為觸動了一處大概尚未結痂的傷口而難過。 「朋友,」菲利浦說道,握住他的手,用令人心碎的目光對朋友無言的悔恨表示感謝,「有一天,我會將我的身世講給你聽。今天不行。」 他們繼續默默無語地走下去。待上校的痛苦似乎消散,推事又感到疲勞了。懷著精疲力竭的人的本能,或者更確切地說,懷著精疲力竭的人的願望,他的眼睛探測著森林深處的每一塊地方。他向樹梢詢問,打量林中道路,希望發現什麼住所,好去要求人家收留。走到一個十字路口時,他覺得依稀望見一股炊煙從林木間升起。他停下腳步,專注地凝望,從一大片樹林中,認出了幾株松樹那暗綠的樹枝。 「一處房屋!一處房屋!」他高興得大叫起來。一個水手大喊:「陸地!陸地!」時大概也是這股高興勁。 說著,他便穿過相當茂密的荊棘叢,飛快地向那邊奔去。 上校正陷在沉思冥想之中,便也機械地跟隨他走去。 「我寧願在這裡找到煎雞蛋,家庭自製普通麵包和一張椅子,也不願意上卡桑去找尋長沙發,塊菰①和波爾多葡萄酒。」 ①一種極其鮮美的蕈類。 這幾句話是推事看到一堵牆而發出的興奮的感慨。在遠處,在林中疙疙瘩瘩的樹幹呈現的一片棕色背景上,牆壁白花花的,相當耀眼。 「啊!哈!我看這倒象一座古老的隱修院!」德·阿爾邦侯爵再次大叫起來。此時他到了一道古老的黑柵欄跟前,從那裡可以看見在一個相當寬闊的園子內,有一處房舍,是從前修建重要寺院建築時所採用的建築風格。 「這些臭無賴教士倒真會挑地方啊!」 展現在法官眼前的,是具有詩情畫意的隱修教士住所,叫他大吃一驚。這第二次感慨便表達了他的驚異。房屋坐落在半山坡上,山頂上是內爾維爾村。林中百年的高大橡樹環繞這處住所畫出一個大圈,使這裡成了真正的僻靜去處。從前為教士所用的主體建築坐北朝南。園子看上去有四十阿爾邦左右。房屋跟前是一片碧綠的草場,幾條清澈的小溪、佈局優雅的數處水面將草地藝術地切割成一塊塊,沒有任何明顯的人工痕跡。此處彼處,綠樹高聳,形狀優美,枝葉各異。其次,設置巧妙的山洞,寬大的平臺及其破損的階梯和銹蝕的欄杆,賦予這荒郊野外的泰巴伊德①一種特殊的風貌。在這裡,藝術將建築與自然風光最有特色的效果優美地融為一體。高大的樹木,不僅緩合了赤日炎炎的灼熱,也可防止外界的聲響侵入這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在這些參天大樹的腳下,人類的激情似可休矣! ①這是上埃及南部的古稱。公元三世紀時,為逃避迫害,許多基督徒來到底比斯東、西各處的荒野中生活。因而泰巴伊德成為隱修地的代名詞。 「真是亂七八糟!」德·阿爾邦先生飽覽了斷垣殘壁賦予這景色的憂鬱色彩之後,心中不由想道。這景色似乎遭受過厄運的打擊。看上去是一個為人們所遺棄的不祥之地。常春藤早已到處鋪滿自己彎彎曲曲的筋肉和富麗的外套。棕色、綠色、黃色或紅色的苔蘚也將自己浪漫的色彩揮灑在樹木、石凳、屋頂和石頭上。已遭蟲蛀的窗框亦為風雨所銷蝕,為時光所挖空。陽臺坍塌,平屋頂損毀。幾扇百葉窗只靠一個合頁支撐著。門散了架,看上去大概抵擋不住入侵者了。一團一團的槲寄生閃閃發亮,掛滿了果樹枝。果樹無人照料,樹枝瘋長,伸展到遠處,卻不結果實。小徑上蒿草叢生。這斷垣殘壁使這幅圖景產生迷人詩意的效果,使看客的心靈中產生幻夢般的念頭。一位詩人會在這裡流連忘返,沉浸在憂鬱中,會對這充滿和諧的雜亂無章,這不無優美之處的頹敗讚歎不已。這時,幾道陽光透過雲縫投射過來,以千百種色彩的光芒照亮這半具野趣的景象。棕色的屋瓦光芒四射,苔蘚閃閃發光,魔怪般的暗影在草地上、在大樹下遊蕩。無生氣的顏色蘇醒了,強烈的對比在相互競爭,枝葉在明亮中顯現出自己的形狀。突然,陽光消逝,這似乎已經張口說過話的景色閉上了嘴,又變得面色陰沉了,但是更確切地說是柔和,恰似秋日黃昏那最柔和的色調。 「這是睡美人①的宮殿嘛!」法院推事心中想道,他現在已經只用房主的眼光來看這所房屋了。「這會是誰的財產呢?這麼漂亮的房子不住,實在傻得可以!」 ①典出佩羅童話《睡美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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