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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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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他妻子發現小狗和我好,竟也打算和它親熱。可這小狗怎麼能容忍她呢。這類畜牲的鼻子可以嗅到人的靈魂!誰要是真心愛它們,它們馬上就知道。我在裙腰裡縫著一枚二十法郎的金幣;我對芒索先生說:『親愛的先生,我本想將一年的積蓄全交給您,換您這條狗。可是,您太太雖然並不關心它,卻打算將它留給自己。請您收下這二十法郎,將狗賣給我吧;這是我的錢。』他說:『不,我的小乖乖,收起你的錢吧。老天是不讓我拿窮人的錢的!你留著狗吧。要是我妻子發脾氣,你就帶它走吧。』為了這條狗,他妻子果真和他大鬧了一場……啊!上帝,他家裡就象著了火;你們簡直猜不出她是怎麼想的!她見小狗對我十分親熱,自己卻怎麼也得不到它的友誼,最後竟給它下了毒。我那可憐的鬈毛狗就死在我懷裡。我為它痛哭,就象它是我的孩子。後來,我將它埋在一株杉樹底下。你們不會知道,我在這坑裡放進了我的全部家當。我坐在坑邊心想,在這個世界上我又孤獨一人了,我什麼事也做不成了。我又要象從前那樣舉目無親,再也看不到對我友善的目光了。那一天,我在野外整整呆了一夜。我祈求上帝發發慈悲,將我帶走。 「我回到大路上時,遇到一個沒有手的十歲的窮孩子。我想,准是仁慈的上帝滿足了我的心願,我可從未象那天夜裡那樣祈求過上帝啊。我對自己說:讓我來照顧這個窮孩子吧,我們倆一起要飯,我來當他的母親;兩個人一起幹,會幹得好一些;也許為了他,我比為自己更有勇氣活下去!起初,那孩子好象很快活,事實上他也不能不快活,因為他想怎麼樣,我就怎麼做;我拿最好的東西給他吃,我簡直成了他的奴隸,他對我也非常專橫;但我覺得這樣總比我孤身一人強。唉!後來那小酒鬼得知我在裙腰裡藏著一枚二十法郎的金幣,竟咬開縫線,偷走了我的錢——那是我可憐的鬈毛狗的身價呀!我本打算用這錢為狗做一場超度彌撒的。這個缺手的孩子,真叫人心寒!這次失竊使我對人生更喪失了勇氣。這麼說,除了死在我懷裡的小東西以外,我什麼也不能愛了。想不到有一天,我看到一輛漂亮的四輪敞篷馬車駛上傍靠埃歇爾鎮的山坡。馬車裡坐著一位象聖女馬利亞一樣美麗的小姐,還有一位和她長得一樣的男青年。那青年拋給我一枚銀幣,還問那小姐:『看見那漂亮的姑娘了嗎?』貝納西先生,只有您才能理解,這句讚美的話為我帶來多大的幸福,這類讚美詞以往我從未聽到過;不過,那位先生本不該給我錢的。當時,千百種難以名狀的思緒湧上我的心頭。我開始奔跑,走小道抄到他們前面。我一口氣跑到埃歇爾山坡的岩石堆中,比緩緩駛上坡道的馬車快了許多。我又見到了男青年,他發現我站在那裡也很驚奇。我得意極了,心也跳到了嗓子眼裡,好象有什麼東西將我朝他那裡吸引。他認出了我,我又奔跑起來。我心想,他和那位小姐一定會停下來觀賞古茲的瀑布;他們下車後,又看見我站在大路邊的核桃樹下。他們倆好象對我很感興趣,開始盤問我。在這之前,我從未聽到過象這位英俊的青年和他的妹妹——那准是他的妹妹——那樣溫柔的嗓音;他們說的話,我想了整整一年。我時刻希望他倆再來,倘若能對這位年輕的旅客再看上一眼,我寧願少活兩年;他看上去那樣溫柔!以上就是我認識貝納西先生以前在我生活中發生的頭等大事;後來因為我穿了女主人那件可惡的跳舞衣,我被辭退了。我真可憐她,我也原諒了她;倘若諸位允許我說一句實話,我就以誠實姑娘的信譽擔保:儘管她是一位伯爵夫人,我認為自己要比她強得多。」 「嗯,」熱奈斯塔沉默了一會說,「現在,上帝不是已經好心收下您了嗎?您在這兒可說是如魚得水呀。」 福瑟絲一聽此言,便用充滿感激的目光看了看貝納西。 「我真想當個有錢人!」軍官說。 這一感慨之言帶來了一片沉默。 「您還欠我一則故事呢,」還是福瑟絲嬌滴滴地先開了口。 「我這就講給您聽,」熱奈斯塔說。「在弗裡德蘭①戰役的前夜,」他停頓了一下又說,「我被派往達烏②將軍的大營執行軍務。在回宿營地的途中,我在一條道路的拐角處迎面撞見了皇帝。拿破崙朝我看看,然後說:『你是熱奈斯塔上尉?』『是的,陛下。』『你去過埃及?』『是的,陛下。』『別走這條道,走左邊那條,那兒離你的師更近。』你們一定難以想像,皇上的話音裡有著多少善意。他日理萬機,還要四處巡視,熟悉地形。我講這則故事,是想讓你們知道他的記性有多好,我這張臉是他熟悉的許多面孔之一。一八一五年,我還宣過誓③。不犯那次錯誤,今天我也許是上校了;但我從未有過背叛波旁王朝的意圖;在那段時間裡,我只知道保衛法蘭西。我在皇家禁衛軍中當了一名擲彈兵少校,儘管我渾身傷痛,我仍然風車似地馳騁在滑鐵盧戰場。等到大局已定,我陪拿破崙回到了巴黎;後來他抵達羅什福爾④,儘管他一再命令我離開,我還是跟隨著他;我很樂意一路上守護他,以免途中發生意外。 ①東普魯士的城市,一八〇七年六月,拿破崙在此戰勝俄普聯軍,二次大戰後劃歸蘇聯版圖,現名普拉夫金斯克。 ②取易-尼科拉·達烏(1770—1823),拿破崙手下的大將,法國元帥。 ③指一八一五年三月二十日,拿破崙從厄爾巴島潛回大陸,進軍巴黎後,他的舊部向他宣誓效忠一事。 ④法國西部瀕臨大西洋的港口城市。 「就這樣,當他來海邊散步的時候,他見我在十步開外站崗,便走過來對我說:『嗨,熱奈斯塔,我們真的還沒死哪?』這句話使我心膽俱裂。要是你們聽見了,也會象我一樣,從頭到腳全身顫抖的。他指了指封鎖港灣的那條英國惡棍船說:『看到它,我真後悔沒淹死在我的衛隊的血泊之中!』」熱奈斯塔看了看醫生和福瑟絲,然後接著說:「是的,這是他的原話。我對他說:『那些阻止您親自衝殺、將您塞進馬車的元帥,都不是您的朋友。』他激烈地喊道:『跟我來,祖國沒有滅亡。』我對他說:『陛下,我隨後就到。眼下我有一個失去母親的孩子需要照料,暫且無法脫身。』所以,就是二位眼前的阿德裡安,沒能讓我去聖赫勒拿島。他說:『那好吧,我從未給過你什麼,不少人一隻手已經攥得滿滿的,還向我伸出另一隻手,你可不是這號人;這個鼻煙壺跟隨我打了最後這一仗,我把它送給你。你留在法國吧,不管怎樣國內需要有一批勇士!留在軍隊裡,常想著我。在我軍中,你是我還能看見的唯一活著的去過埃及的老兵。』說著,他給我一個小小的鼻煙壺:『叫人在上面刻上榮譽和祖國五個字,這是我們最後兩仗的歷史。』不一會,他的隨從和他會合,我和他們一起呆了整整一上午。皇上在海灘上來回走著,始終很平靜,只偶爾皺皺眉頭。到了正午,登船的事被認為絕不可能了。英國人知道他到了羅什福爾。所以,不是向他們投降,就得再穿過法蘭西。我們大夥都非常焦急!一分鐘就象一個小時那樣難捱。拿破崙背後是波旁王朝——他們會槍斃他的;他前面是英國人——他們不是什麼值得尊敬的人物。倘若將一個請求收容的敵人從岩石上扔進大海,他們再也無法洗刷身上的恥辱。我正在犯愁的時候,不知是哪個隨從向他引見了一位名叫多雷的海軍上尉。這位水手向他提出了渡海赴美洲的方案。這時,海面果然泊有一艘參謀部的雙桅橫帆船和一艘商船。皇上問:『船長,你打算用什麼辦法?』那人說:『陛下,您先登上商船,我再和一批忠誠的水手登上帆船扯起白旗駛向英艦。我們先將它點燃,然後跳入海中,您就乘機通過。』我對船長說:『我們和你一起上!』拿破崙看了看眾人,說:『多雷船長,你要留在法國。』這是我唯一一次見到拿破崙激動。說罷,他向我們打了個手勢,退了回去。我臨走的時候,見他迎著英國軍艦去了。他完了,這他清楚。港口出了一個叛徒,是他打信號,通知英國人皇上已經到此的。所以,拿破崙孤注一擲,使用了戰場上常用的辦法,不等敵人接近,反而主動迎上去。真傷心呵!任何語言都描繪不了真心愛戴他的人的那種絕望的心情。」 「那他的鼻煙壺呢?」福瑟絲問。 「在格勒諾布爾,放在一個盒子裡頭,」少校回答說。 「如果您允許,我想去看看。這麼說,您有一件他親手碰過的東西。他的手好看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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