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鄉村醫生 | 上頁 下頁
五十二


  「先生,在一八一三年那場戰役帶來的種種災難中,我得隨時想著這個女人,安排她住宿,讓她過得舒適,總之得照顧她,我想,她幾乎沒有意識到我們的處境。我們在朝法國行進的時候,我始終注意讓她離開我們十法裡。正當我們在哈瑞①打仗的時候,她生下了一個男孩。這一仗,我負了傷,到斯特拉斯堡和朱迪特會合,後來,我又返回巴黎,因為在法蘭西戰役中我不幸臥床不起。沒有這次可悲的意外,我早就轉入禁衛軍的精銳部隊,皇上還恩准提升我呢。最後,先生,我不得不供養一個女人和一個不屬￿我的孩子,可我還斷了三根肋骨哩!您知道,我的軍餉可不象法蘭西那樣大。列那老頭是條沒牙的鯊魚,竟不認他的兒媳;猶太老爹蹤影全無,朱迪特傷心得死去活來。一天早晨,她在替我換繃帶時哭了。我對她說:『朱迪特,你的孩子可完了。』她答道:『我也完了。』我說:『唔!讓我們辦好必要的證件,我娶你,將你的孩子認作我的孩子……』我的話還未說完,親愛的先生,當我接觸到朱迪特向我表示感謝的垂死人的目光時,真是什麼事都可以幹得出來;我發現我始終愛著她,從那天起,她的孩子就成了我的心肝肉。在辦理證件的時候,那對猶太夫婦也上了路,但可憐的女人還是死了。在她臨死的頭兩天,她還支撐著穿著打扮了一番,按例參加了種種儀式,在一大堆文書上簽了字,當她的孩子有了自己的姓,並且有了一個爸爸以後,她就回來躺下。我吻了她的雙手和前額,她就這樣死了。這就是我的新婚之夜。第三天,我買了幾尺土地,讓可憐的姑娘在此長眠。我成了一個孤兒的父親。一八一五年的戰役中,我將他寄養在外,從那時起,栽就象對待親生兒子一樣,照料著這個小傢伙,而這段不易啟齒的故事始終未被別人知道。他的外祖父遠在天邊。他破產了·帶著全家奔走在波斯和俄國之間,因為他好象會做寶石買賣,還有發財的機會。我將這孩子送進了中學;我一個勁兒地督促他學好數學,以便送他進綜合理工學院,使他畢業後有份好職業。可是最近,可憐的孩子竟病倒了。他的肺部有毛病。聽巴黎的醫生們說,倘若他到山區療養,並隨時有一位實心實意的人悉心照料,也許還能有救。於是我想到了您,便來打探您的思想和生活狀況。儘管我們已經成了好朋友,聽了您剛才的敘述,我已經不能再給您添這份憂愁了。」

  ①德國黑森州的城市,一八一三年十月底,拿破崙在此打敗奧地利和巴伐利亞聯軍。

  「少校,」貝納西沉默了片刻說,「把朱迪特的孩子帶來吧。也許上帝還要使我經受最後這番考驗,那麼我就經受一番吧。我要將這些苦難獻給上帝,他的兒子也是死在十字架上的。再者,我在聽您敘述的時候,激動的心情也是甜蜜的,看來這是個好兆頭,是嗎?」

  熱奈斯塔急忙握住醫生的雙手,淚水奪眶而出,幾滴淚珠從棕色的臉膛上滾落下來。

  「讓我們保守這段秘密吧,」他說。

  「好,少校。您怎麼不喝呀?」

  「我不渴,」熱奈斯塔回答說,「我簡直變傻了。」

  「那麼,什麼時候帶他來呀?」

  「要是您願意,就明天吧。他來格勒諾布爾已經兩天了。」

  「那好!您明天一早就動身,當天就回來,我在福瑟絲家等您。我們四人共進午餐。」

  「就這麼定了。」軍人說。

  兩個朋友互道晚安,回房安歇。走到兩間臥室中間的樓梯口,熱奈斯塔將蠟燭放到窗臺上,湊近貝納西的身邊。

  「雷打的!」他帶著天真的神情興奮地說,「有句話我非得今晚說了才離開您:您是基督徒中的第三位①,使我懂得那上頭確實有點了不起的東西!」說著,他用手指指蒼天。

  ①前兩人可能指拿破崙和朱迪特。

  醫生報以充滿憂鬱的微笑,深情地握了握熱奈斯塔伸給他的手。

  第二天拂曉,熱奈斯塔少校便返回格勒諾布爾,中午時分又出現在回鎮的大路上。他坐一輛單馬牽引的四輪敞篷馬車,沿著通向福瑟絲家的山徑進發,這種輕便馬車在本地的山道上隨處可見。和他作伴的是一個瘦弱的少年。這年輕人雖然已經十六,看上去不過十二歲光景。軍官在下車前舉目四望,想找個農民將馬車趕到貝納西家去。這裡的小道太窄了,車子無法靠近福瑟絲的家門。正好鄉村警察走上大路,解決了熱奈斯塔的困難,他得以帶著繼子穿過山間的羊腸小道,步行來到約會地點。

  「阿德裡安,你可以整年在這美麗的鄉間跑來跑去,學習打獵和騎馬,再也不必捧著書本熬白了臉啦,你心裡高興嗎?噯,你看哪!」

  阿德裡安將病孩的蒼白視線引向山谷;但他象所有的年輕人一樣,對大自然的美景無動於衷。他邊走邊說:「爸爸,您真好。」

  熱奈斯塔被這病態的冷漠弄得老大的不愉快,直到抵達福瑟絲的家,始終未和繼子說一句話。

  「少校,您真準時,」貝納西從他坐的板凳上站起來朗聲說。

  但醫生立即又坐下,瞅著阿德裡安沉思起來。他緩慢地察看了年輕人蠟黃憔悴的臉色,對這張橢圓形的、線條優美的典雅臉蛋不無欣賞之意。這孩子酷似母親,長著黃褐色的皮膚,美麗的黑眼睛,憂鬱中透著靈氣。這個滿頭秀髮的小腦袋裡,容納了波蘭籍猶太人全部美的本質,只是比起這柔弱的身軀,這個腦袋又顯得過於碩大。

  「孩子,你睡覺睡得好嗎?」貝納西問。

  「很好啊,先生。」

  「卷起褲腿,讓我看看膝蓋。」

  阿德裡安紅著臉解開襪帶,露出膝蓋。醫生仔細地在上面觸摸一番,然後說:

  「很好。現在說話,喊幾下,大點聲!」

  阿德裡安喊了幾聲。

  「好了!伸出手來,好嗎?……」

  少年的手又白又軟,象女人似地露出青色的脈管。

  「你在巴黎哪所學校念書?」

  「聖路易中學。」

  「你們校長晚上不做晚課嗎?」

  「是的,先生。」

  「所以你就不能馬上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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