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鄉村醫生 | 上頁 下頁 |
四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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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內心作出這兩次努力以後,輕蔑和死亡又在我心中灌注了無盡的悲哀。當我的各種感情同時受到傷害,我在這個世界上已經看不到任何前景的時候,我便舉目遙望青天,於是我看到了上帝。這時,我就試圖讓宗教成為我絕命的同謀。我再歡閱讀了《福音書》,發現沒有一個章節禁止自殺;但這次閱讀使我對救世主神奇的思想深信不疑。誠然,他在書裡沒講半句靈魂不死的話,但他向我們談到了天父的美麗王國;他沒有在一處禁止我們殺害父母,但他譴責一切壞事。他那些福音傳播者的光榮和他們完成的使命,與其說在於立了不少法規,不如說在人間傳播了這些新法規的新思想。如此說來,一個人拿出自殺的勇氣,看來就是對他本人作了判決,因為他在感到有力量去死的時候,他也一定有力量作鬥爭;拒絕受苦不是力量,而是軟弱的表現;再者,耶穌說過一句至理名言,並將它歸結為基督徒信念的基本點,這就是受苦的人多麼幸福!那麼,因為喪失勇氣而離開生命,不就違背了基督徒的信念嗎?於是,我覺得,無論遇到什麼危機,自殺也不再是可以原諒的了,即便一個人誤解了什麼是崇高的心靈,在劊子手向他舉起屠刀之前,他尚有片刻可以支配自己。耶穌基督在讓人釘到十字架上的時候,不就教誨我們要服從人類的一切法律,即便這些法律執行得並不公正?刻在十字架上的忍受二字,對讀得懂宗教箴言的人來說是那樣的明白,這時對我也顯得無比清晰。當時我還有八萬法郎;起初我打算遠離世人,在窮鄉僻壤了此殘生。可是,憤世嫉俗只是藏在刺蝟毛皮之下的一種虛榮心,不是天主教徒的美德。憤世者的心並不流血,它僅僅孿縮而已,我的心卻從每一條血管裡淌出血來。想到教會的律法,想到她為悲痛者提供的支援,我終於懂得了孤獨中祈禱的美妙境界,於是我遵照父輩的名言,決心出家修行。雖然我採取這個決定非常堅決,我仍然保留了觀察該使用哪些辦法來達到目的的權利。我變賣了家產,臨行時心情幾乎是平靜的。安寧在於信仰上帝,這個希望不會落空。起初,我為聖布律諾①的戒律所吸引,徒步來到大沙爾特勒修道院,一路上思考著嚴肅的問題。這一天對我來說是個非常莊嚴的日子。我意外地發現,路上的景色竟如此壯觀,每走一步,都看得到說不出道不明的鬼斧神工。崖石高懸,峭壁聳立,寂靜中激流轟鳴。高山環抱的荒原卻又無邊無際,這樣的藏身之處只會使人驚訝而無法釋疑。這蠻荒之地卻因為有大自然的美景,減少了駭人的氣氛。千年古杉和一日嫩草並生。這一切都使人產生一種莊嚴的感覺。在穿越這片『聖布律諾的荒漠』時,你是很難綻開笑臉的,因為在那裡傷感的情緒控制了你的心。我見到了大沙爾特勒修道院;我漫步在古老幽靜的穹頂之下,耳聽著拱廊裡水聲滴答。我走進一間小室,以便在那裡衡量自己的虛無。我呼吸著前輩修士在此飽嘗過的幽靜氣息,又動情地閱讀了他按院規掛在門上的銘文;其中三個拉丁詞歸納了我想在此度過的生活的全部箴言:Fuge,late,tace。②」 ①聖布律諾(約1030—1101),沙爾特勒修會的創始人,一〇八四年開始在沙爾特勒的荒漠隱修,下文「聖布律諾的荒漠」即指該地。 ②拉丁文:遁世,隱身,緘默。 熱奈斯塔側了側頭,好象表示懂得它們的意思。 「我那時真下了決心,」貝納西又說,「這間用杉木作護壁板的小室,這張硬木床,這種隱居的生活,都很適合我的心靈。沙爾特勒的修士們正在小教堂裡,我便去和他們一塊兒祈禱。正是在那裡,我的決心卻煙消雲散了。先生,我不想評論天主教會,我的思想是十分正統的,也相信她的業績和教規。可是,一聽到這批不為人知卻又死于紅塵的老人誦念他們的禱文,我竟在修道院的深處看出了某種崇高的私心。這種隱居僅僅對本人有利,而且只不過是一種慢性自殺;先生,我並非在此譴責它。如果說教會開鑿了這些墓穴,那麼這對某些確實無益于人世的基督徒來說無疑是必要的。我自己則認為可以做得更好些,使我的懺悔有益於人類社會。在返回靜修室的時候,我思考著在何種條件下可以實現自己安於天命的想法,並從中得到了樂趣。那時,我在想像中已經過上一個普通水平的生活;我將自己判在社會的底層為國效力,並且放棄任何智力的表現;可是,雖說這是一種勞動和獻身的生活,但在我看來還不夠有益,因為它似乎有點兒蒙蔽上帝耳目的味道。如果說上帝給了我某種精神上的力量,那麼我的責任不就是運用這種力量為自己的同胞服務嗎?再者,如果准許我說句坦率的話,我感到自己身上有一種吐露感情的需要,但它受到單純機械性的義務的束縛。我在水手的生活中看不到任何為我自身機體的優良本質提供的精神食糧,因為不同的花朵也會散發出,不同的芳香。就象我上面提到的,這一天我不得不睡在那裡。當夜,為這窮鄉僻壤所觸發的悠悠思緒中,我恍惚到聽上帝的一道指令。我已經嘗到了十月懷胎苦中有樂的滋味,現在我決定完全投入其中,讓這份感情在較之母親們的更廣闊的天地裡得到滿足:我要成為一名面向整個鄉里的修女,不停地為那裡的窮人包紮傷口。我忽然想起青年時代鄭重立下的第一個志願,這個志願使我有意當一名醫生;我意識到,上帝的手早就有力地為我的命運作了安排,於是我決定在此地行醫。再者,我在信中寫下的那句話:受傷的心需要隱與靜,也是我為自己立下的行動準則。我要實現這個諾言。我就這樣走上了安靜和忍受的道路。那位沙爾特勒修士寫下的Fuge,late,tace成了我在此地的座右銘。我的工作是一種積極的祈禱,我精神上的自殺便是本區的新生。我樂於伸出手,在這個區裡播種幸福和歡樂,獻出我沒有的東西。我養成了和農民一起生活的習慣,遠離了社交界,這確實使我換了一個人。我臉上的表情變了,我習慣了使臉變得粗糙並長出皺墳的驕陽。我學會了鄉下人的舉止、言談、打扮、自由放任和對一切矯飾的舉止漫不經心的習氣。巴黎的朋友,或者我曾為之充當侍從騎士的俏女人,絕不會認出我就是那個一度十分時髦,喜愛庸俗飾物、過慣了巴黎的奢侈和考究生活的西巴裡人①。現在,我對一切身外之物都十分冷漠,就象所有受著專一思想的引導一往直前的人。我生活中只有一個目標,就是離開生活。但我既不想防止、也不想加速生命的終結;當疾病來臨時,我將毫不悲傷地躺下來等死。先生,以上便是我來此地以前生活中發生的大事,我已如實奉告。我絲毫沒有對您掩蓋自己的過失。這些過失是嚴重的,是和幾個人共同犯的。我已經受過許多痛苦,至今每天還在忍受;但我從中看到了創造幸福未來的條件。話雖如此,儘管我已經安於天命,但仍然還有許多痛苦使我無力與之抗衡。就在今天,我當著您的面,在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差一點抵擋不住內心折磨……」 ①西巴裡為紀元前意大利南部的古都,居民以驕奢淫逸著稱,故「西巴裡人」成了貪圖享樂者的代名詞。 熱奈斯塔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是的,布呂托上尉,您當時在場。我們抱雅克躺下的時候,您不是要我看科拉大娘的床鋪嗎?唉!一看到這樣一個孩子,叫我怎能不想起我那失去的小寶貝。請想想,我將這樣一個必死無疑的孩子抱到床上時,心裡有多難受!見到孩子,我沒法無動於衷。」 熱奈斯塔的臉變得蒼白了。 「是啊,我一見到那些漂亮的金髮小腦袋,那些天真無邪的孩子的臉,我總想起自己的不幸遭遇,觸發內心的痛苦。還有,一想到有那麼多人為些許小事向我致謝,我心裡就很不舒服,要知道,我在這裡所做的一點點好事,只是我悔恨的結果罷了。上尉,現在只有您瞭解我人生的秘密,倘若我現在的心情比我知道犯下錯誤時更加沉重,並從中汲取了勇氣,那麼我會感到十分幸福!同時,關於我本人也就沒什麼可對您說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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