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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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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完這兩封信後,熱奈斯塔和貝納西對視了片刻,一腔愁緒湧上他們的心頭,但兩人誰也沒有向對方透露。 「我寄出了這最後一封信,如您所見,我留下了信的草稿,如今它代表了我的全部歡樂,但這種歡樂已經毫無生氣,」貝納西接著說,「信寄出後,我便陷於無法形容的頹喪之中。世界上能將一個人和他的生存聯結起來的紐帶,本來就存在於這一純潔的希望之中,而這個希望如今已經破滅。我必須向合法愛情的樂趣告別,讓在我心靈深處躍動的慷慨想法壽終正寢。一個悔恨交加的心靈渴望得到美、善和正直,而今他的心願被真正信教的人所拒絕。先生,最初,我思緒萬千,腦子裡產生出種種荒誕的想法;幸而,我出於對兒子的考慮,打消了那些念頭。我感到我對兒子的關懷隨著每一次不幸而增長,雖說他是造成這些不幸的根源,但他是無辜的,只有我應當引咎自責。兒子成了我全部的慰藉。我那年才三十四歲,還可以抱有堂堂正正地為國效勞的願望。我決心成為一個名人,用我的光榮業績或顯赫的權勢抹掉兒子出生上的污點。他使我產生了多少美好的感情!在我為他的前途做操心的那些日子裡,他給了我多少生活的勇氣!我難受極了,」貝納西大聲說。「十一年過去了,我至今還不敢回想那慘痛的年月……先生,這個孩子,我又把他失去了!」 醫生在此頓住,將臉埋在掌心裡。當他稍微平靜下來後,他把手拿開。熱奈斯塔不無激動地發現主人的眼睛裡飽含著淚水。 「先生,平地驚雷般的打擊,一開始便使我徹底垮了,」貝納西繼續說下去。「等我移居到有別於花花世界的另一塊土地上之後,我才開始領悟到正確的道德觀。我在我的不幸之中認出上帝的手也是後來的事;又過了些時候,我聽從了他的教誨,採取了安於天命的態度。我的順從不可能是突如其來的行動,我那激越的性格又恢復了活力;我將最後一股狂熱消耗在最後一次風暴之中。我猶豫了很久,才選擇了一個天主教徒唯一應作的決定。起初,我想自殺,上述一連串事件使我的心情悒鬱到無以復加的地步,所以我冷靜地選擇了這個絕望的行動。我心想,當生命正在離開我們的時候,我們就可以主動離開它。我覺得,自尋短見是合乎天理的。巨痛給肉體帶來折磨,悲痛也會在人的心靈上留下同樣的創傷;那麼,精神上飽受煎熬的聰明人如同發了回旋病①、撞死在一棵樹上的綿羊,他也有權自戕身亡。心靈上的病症是否比肉體上的病症更容易治癒呢?我對此仍持懷疑態度。有些人始終抱有希望,另一些人則不抱任何希望,兩者之間,我不知道哪一種人更懦怯。依我看,正如肉體病症使人壽終正寢,自殺只是精神病症的最後一次發作;可是,既然精神生活要服從人類意志的特殊規律,它的終止是否應和智力的表現協調一致呢?所以,殺人的不是手槍,而是思想。再者,正當我們過著幸福生活的時候,偶然事件會使我們突然死亡,難道不願苟延殘喘的人不該得到寬恕?然而,先生,我在那些憂傷的日子裡所作的苦苦思索,將我帶到了更高的境界。有一段時間,我對古代異教徒的偉大情感產生了共鳴。但我在其中為人類探求新的權利時卻意識到:我能借助現代人的火炬,比古人更深入地開掘過去被簡化為體系的各種問題。伊璧鳩魯②允許自殺,這不就是對他的倫理觀的補充嗎? ①又名「腦包蟲病」,「多頭囊蟲病」,由多頭絛蟲的幼蟲侵入反芻動物腦內引起,多見於綿羊。病畜有呆立、打轉等症狀,逐漸瘦弱而死。 ②伊璧鳩魯(公元前341—270),古希臘唯物主義哲學家。在倫理觀上,他主張人生的目的在於避免痛苦,使身心安寧,怡然自得。 「他不惜一切代價追求官能的享受;這個條件如果得不到滿足,那麼對於生龍活虎的人來說,返回沒有生氣的大自然長眠不起是甜蜜的,並可自行決定的。人類唯一的目的是幸福,或希望得到幸福。對於受苦的人,或喪失希望而受苦的人,死就成了一件好事;自願去死,是受良知支配的最後一次行動。對這個行動,他既不誇耀,也不譴責;只舉起祭巴克科斯①的酒爵說:死麼,沒什麼可笑的,也沒什麼可哭的。芝諾和整個畫廊派②規定斯多葛主義者應在某些情況下自殺,比起伊璧鳩魯主義者來,他們更有道德,對義務說吃得更透。您聽聽芝諾是怎樣論證的:人類之所以有別於獸類,就在於他能獨立自主地支配自身;要是你剝奪他決定生死的權利,你就使他成為人和事的奴隸。得到公認的生和死的權利,有效地平衡了自然界和社會上的一切苦難;同樣的權利,如果給一個人,並讓他在同胞身上行使,就會產生種種暴政。人類的力量無論在哪裡都不會存在,除非人在行動中有絕對的自由。該不該逃避不可挽回的錯誤的可恥後果呢?庸人忍辱偷生,智者則服毒自盡;倘若痛風侵蝕了人的骨髓,癌症吞噬了他的顏面,還有沒有必要和這些疾病爭奪殘年呢?智者認為時機已到,打發走江湖騙子,和見了他悲悲戚戚的朋友們訣別。當人們拿起武器抗擊暴政時落入敵手,又該怎麼辦?降書降表早已寫好,不是簽字畫押,就是引頸就戮。於是,蠢人引頸,怯者畫押,聰明人則採取最後一個自由行動,自戕身亡。於是,這位斯多葛主義者喊道:『自由的人哪,你們要學會保住你們的自由之身哪!你們別受情欲的約束,要為義務犧牲情欲;你們要擺脫同胞的制約,向他們揮舞刀劍或毒藥,以免受他們的危害;你們要掙脫命運的羈絆,確定一個命運不再能控制你們的界限;你們別抱成見,莫把成見和義務混為一談;你們要排除動物的恐懼心理,善於克服將那麼多不幸者拴在生活鎖鏈之上的粗俗的本能。我在古人帶有哲理的連篇廢話中理出這套論據以後,運用了上帝賦予我們的自由意志的法則加以印證,於是我認為給這套論據加上了基督教的外形。上帝賦予我們自由意志,為的是有朝一日在他的法庭上審判我們,我心想:『我一定上庭辯護!』然而,先生,這些論據迫使我考慮身後之事,於是我和以往已經動搖的信仰發生了衝突。一旦永恆對我們最最輕率的決定施加影響,人的生活中的一切都變得嚴重了。當這個念頭用它強大的力量擾得人心緒不寧,使他感到心裡有一種難以名狀的、觸及無限的浩渺意境時,事情就奇特地發生了變化。從這一觀點出發,人生既是偉大的,也是渺小的。只要我在塵世間有所指望,只要我在某項社會事務中找到減輕痛苦的方法,鑄成大錯的感覺就不會促使我想到上蒼。戀愛,獻身於某位女子的幸福,充當一家之主,不就是為抵償那些令我揪心的過失的需要而提供高貴的精神食糧嗎?這種嘗試失敗了,那麼為一個孩子犧牲自己,不還是一種贖罪嗎? ①巴克科斯,希臘神話中的酒神。 ②「畫廊派」又名「斯多葛派」,公元前四世紀由希臘哲學家芝諾創立。因芝諾選擇雅典的一條彩繪壁畫的畫廊,在它的大柱旁講學,故得「畫廊派」之稱。該學派早期有樸素的唯物主義傾向,晚期則蛻化為宗教唯心主義派別,宣揚宿命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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