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鄉村醫生 | 上頁 下頁 |
四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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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以上是我一生中最大的事件。下面要說的是什麼樣的災難將我投入這個區的。現在就讓我講一則世界上最最平凡,最最普通,然而對我來說卻是最最可怕的故事。幾年來,我悉心照料這孩子,打算把他培養成一個男子漢,但後來孤獨使我覺得可怕;我的兒子漸漸長大,將要拋下我了。在我的心靈中,愛是賴以生存的一個原則。我感到有一種愛的需要,每一次希望落空後,這種需要變得更加強烈,並隨著年齡的增長而增長。那時,我已經具備了傾心相愛的全部條件。我有過痛苦的體驗,既懂得忠貞不二的愉悅,也理解把犧牲變為樂事的幸福,我所愛的女子始終應當處在我行動和思想的首位。我在想像中樂此不疲地領略著達到這一境界的愛:激情完全滲透兩個人的心田,從而使幸福進入他倆的生活、眼神和語言之中,再也不會引起任何衝突。這種愛在生活中的地位就象宗教感情在心靈中的地位,它使生活朝氣勃勃,成為它的支柱,給它以啟示。我對夫婦之愛的理解和大多數人很不一樣。我認為它的美,它的瑰麗,恰恰存在於使愛情在許多家庭中消亡的那些事物中。我強烈地感受到堪稱患難與共的夫婦生活中的道德力量,這種患難與共足以使最最平凡的行動不再成為感情永恆的障礙。可是,上哪兒去尋找這類搏動頻率完全一致的心——請原諒我用這個術語——,以便結成美滿良緣呢?即便有這樣的人,大自然或偶然性也會將他們拋到天南地北,使他們無法走到一處。他們不是相見恨晚,便是過早地被死亡分開。這一命中註定的結果必定有它的涵義,但我從未加以探求。我的創傷使我過於痛苦,不想再去研究它。也許,完美的幸福只是一頭怪物,存心不讓我們人類世代繁衍。還有別的緣由激發我追求此類婚姻的熱情。 「我沒有朋友。世界對我來說只是一片荒漠。在我身上有某種與心靈的結合所產生的柔情蜜意相抵觸的東西。有些女性曾經追求過我。可是,儘管我作出了努力,仍然沒有任何東西將她們帶回到我的身邊。在不少人看來,我沒有發揮出社交界所說的『優勢』;我和他們走著同一個步子,我贊同他們的想法,我用他們的笑聲歡笑,我原諒他們性格中的缺陷;縱使我能獲得榮耀,我也會出賣給他們,只要一點點感情的報償。這些人毫不惋惜地離開了我。巴黎的一切,對於想在那裡尋求真情實意的人來說,全是陷阱和痛苦。在社交界,我無論在哪兒落腳,哪兒的土地就在我周圍燃燒。某些人認為,我的殷勤正是軟弱的表現;可是,一旦我張牙舞爪,自以為有朝一日可以操縱大權的時候,他們又說我兇惡。另一些人則認為,二十歲時就會消失、以後我們幾乎恥於作出的那種甜蜜笑臉,僅僅是供人嘲弄的口實,我不過逗他們開心而已。 「當今之世,社交界已經感到很無聊,但還得在最最無聊的廢話中加上一點嚴肅性。多麼令人憎惡的時代!面對彬彬有禮、平庸冷漠的人,大家既恨他,又服從他,向他鞠躬如儀。後來,我才找到了這種不合邏輯的現象的癥結。先生,平庸可以滿足生活中每時每刻的需要;它是這個社會每天都穿的一件衣服;凡是從平庸之輩投下的淡淡陰影中脫穎而出的事物,都是過於奪目的東西;天才和獨創性是人們收藏起來的珠寶首飾,是留著在某些日子裡裝扮自己用的。總之,先生,我在巴黎形影相弔,在社交界一無所獲,社交界什麼也沒給我,我卻向它貢獻了一切。光靠我的孩子,我還不能滿足心靈的需要,因為我是個男人。有一天,當我感到生命正在冷卻,心頭的煩惱壓得我直不起腰的時候,我遇到了一位女子。這位女子日後讓我領略了愛的強烈,對公開承認的愛的崇敬,充滿著幸福希望的愛,總之是真正的愛情!那時,我已經和從前照料過我的那位父執恢復了聯繫;正是在他家裡,我遇到了那位年輕姑娘。我對她油然而生的愛慕之情必將延續終身。先生,人越上年紀,就越能認識思想對事件的不可思議的影響。崇高的宗教思想產生的某些非常可敬的偏見,卻成了我不幸的根源。這位姑娘出生在一個極為虔誠的家庭,他們的天主教觀點屬被人們不確當地稱之為冉森教派①的思想體系,這一教派過去曾在法國引起過動亂;您知道那是為了什麼?」 ①天主教的一個派別,根據荷蘭神學家冉森(1585—1638)的學說創立。這個教派遵循嚴格的道德準則。 「不知道,」熱奈斯塔說。 「冉森是伊普爾①的主教。他寫過一本書,其中某些主張被認為和教廷的教義相左。後來,那些書面的主張似乎不被視為異端邪說了,有些作者甚至從根本上否認了箴言的存在。這些微不足道的爭論卻在法蘭西教會中形成了兩個派別,一個是冉森教派,另一個是耶穌會。這兩派中都出現了一些偉大人物。這是兩個強大團體的鬥爭。冉森教派指責耶穌會宣揚過於放縱的道德觀,自己則追求倫理道德方面的過分純潔;如果『天主教』和『清教徒』這兩個詞可以連用的話,那麼冉森教派就稱得上是法國天主教的清教徒了。大革命時期,《和解協議》②在教會中引起了小小的分裂,一部分虔誠的天主教徒另外成立了一個團體,他們不承認教皇和革命政權妥協後任命的主教。這批信徒組成了人們稱之為小教會的團體。 ①比利時西部弗朗德勒地區的一個城市。 ②指一八〇一年拿破崙和教皇庇護七世簽訂的協議。該協議迫使教皇讓流亡國外的法國主教們辭職,然後改組法國教會。協議頒佈後,十名主教拒絕辭職,並和一批神甫組成了被稱為「小教會」的教團。 「這個團體的教徒和冉森教派一樣,宣揚那種堪稱典範的生活的規律性,它似乎是一切被禁止、受迫害的派系賴以生存的金科玉律。好些個冉森派的家庭就屬這個小教會。那姑娘的父母同時選擇了這兩種同樣嚴格的清教主義,因而性格和外貌都有點令人敬畏;因為絕對主義理論的特性,正在于將最普通的行為和來世聯繫在一起,使之具有偉大的內涵。由此便產生了美妙卓越的心靈純潔,尊敬他人也尊敬自己的品德,還有那種說不上來的對於正義和非正義的敏銳意識,以及大慈大悲但又十分公正、甚至可以說毫不寬容的情懷。總之,他們對於邪惡、尤其對於包含一切歪門邪道的謊言憎惡之至。我在那位長輩和友人家裡與姑娘邂逅,我記不起還有比這更加美妙的時刻。我欣賞她的真誠,靦腆,欣賞她被塑造得那樣馴良;在她身上,這個派別特有的美德一覽無餘,但她並沒有因此沾沾自喜。她那纖細靈活的腰肢使她的動作輕盈優雅,即使她的嚴格作風未能減其風采;她的容貌高雅秀麗,說明她是一位大家閨秀;她的眼神既溫柔又高傲;她臉色平和,一頭秀髮編成樸素的髮辮,不知不覺成了她的飾物。總之,上尉,她是我輩所鍾情的女子中的一個十全十美的典型;要愛一個女子,不是必須在她身上找到這種稱心如意、夢寐以求的美的特徵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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