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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第三章 人民的拿破崙

  「走快點哪,先生,」雅柯特說,「這幾位先生等了您不知多久了。您每次都這樣,需要做好飯菜的時候讓我做不好。現在菜都煮糊了。」

  「這不,我們回來啦,」貝納西笑嘻嘻地回答。

  兩位騎士下了馬,向客廳走去。醫生請來的客人正在客廳裡等候。

  「諸位,」他攙起熱奈斯塔的手說,「我榮幸地給諸位介紹:這位是駐守格勒諾布爾的騎兵團上尉布呂托先生,這位老軍人答應和我們一起呆一段時間。」隨後他指著一位頭髮灰白、身穿黑禮服的瘦高個對熱奈斯塔說:「這位是杜孚先生,就是我對您談起過的治安法官。杜孚先生對於本市鎮的繁榮作出了巨大的貢獻。」醫生又把他引到一位中等個子,瘦削蒼白,戴著眼鏡,也穿一身黑禮服的年輕人面前:「這位是格拉維埃先生的女婿托訥萊先生,也是第一位來鎮上落戶的公證人。」

  接著,他轉向一位相貌粗陋,滿面粉刺,一臉純樸,半是農民,半是城裡人打扮的大胖子,繼續說道:「這位是我的好幫手康邦先生。康邦先生是木材商,多虧了他,我才得到本地居民的好意信賴。他是您所讚賞的那條大道的開拓者之一。這一位的職業就無需介紹了,」貝納西指著本堂神甫補充說。

  「您眼前的這個人,誰見了都會不由自主地加以愛戴的。」

  神甫的相貌吸引了軍人的注意力,這張臉表現出某種心靈的美,具有不可抗拒的魅力。乍一看,讓維埃先生的相貌並不討人喜歡,因為他的面部輪廓嚴峻生硬。他的矮小身材、瘦削的軀體和他的姿態,都說明他體質十分虛弱;但他始終平和的臉部表情,顯示了基督徒內心世界的平靜和心靈的純潔所產生的力量。他那雙似乎映現出藍天的眼睛流露出正在耗盡他心力的無盡的慈悲胸懷。他的動作不多,但十分自然,純屬謙虛的人所有;舉手投足猶如少女般靦腆純樸,使人一見便肅然起敬,產生與之親切交往的意願。

  「啊!區長先生,」神甫恭身施禮,仿佛要回避貝納西對他的頌揚。

  他的嗓音撼動了騎兵少校的肺腑;素不相識的神甫說的那幾個無關緊要的詞兒使他幾乎陷於宗教般的冥想之中。

  「先生們,」雅柯特走進客廳,一拳叉腰,站在屋子中央說,「湯已經端上桌了。」

  貝納西一個個招呼客人,以免去席次上的謙讓。五位客人在他的邀請下走進餐室;待神甫不加誇張地低誦Benedicite①之後,主賓一一就坐。餐桌鋪著亨利四世時代由格蘭多爾熱兄弟發明的緞紋布桌布。這種厚實的布料以這兩位能工巧匠的姓氏命名,為家庭主婦們所熟知。桌布白得耀眼,散發著雅柯特洗滌時加入的百里香②的香味。白瓷餐具描著藍邊,保存得十分完好。長頸大肚玻璃瓶是八角形的,這種古式的瓶子只有外省人家才保存至今。餐刀的刀柄一律為加過工的角質,上面鏤刻著奇異的頭像。審視著這套表現出古代的豪華然而幾乎是嶄新的物件,每個人都感到這些東西和主人的和善爽直十分協調。熱奈斯塔的注意力在湯碗的蓋上滯留了片刻,那個蓋子頂上冠以色彩鮮豔的凸起的蔬菜圖案,儼然是十六世紀著名藝術家貝爾納·德·帕利西③的手筆。這次聚餐也不無奇特之處。貝納西和熱奈斯塔壯碩的頭顱和讓維埃先生使徒般的腦袋適成鮮明的對比;同樣,治安法官和副區長乾癟的面孔更突出了公證人那張年輕的臉。這種種不同的相貌似乎代表了社會,也流露出對自身和現狀的滿足,對前途的信心。不過,托訥萊先生和讓維埃先生的閱歷較淺,他們喜歡探索他們感到與己有關的未來事變,而同桌的其他人則寧願將談話引向過去;但是,大家都以嚴肅的態度看待世間之事,而且他們的觀點反映出雙重的傷感色彩:其一如同蒼茫的暮色,那是對於一去不復返的、幾乎被遺忘的歡樂的回憶;其二宛若黎明的曙光,對美好的日子充滿著希望。

  ①拉丁文,天主教的飯前經,經文第一句即Benedicite。

  ②一種灌木狀芳香草木植物,莖葉可提取芳香油。

  ③貝爾納·德·帕利西(約1510—1589),法國著名的瓷器繪畫家,他的鄉村畫大都由植物、水果和小動物組成。

  「神甫先生,您今天一定很累了。」康邦先生說。

  「是呀,先生,」讓維埃先生回答說,「那可憐的呆子和佩爾蒂埃老爹的葬禮安排在不同的時間。」

  「現在我們可以將老村子的破屋拆除了,」貝納西對他的副手說,「這片房基地要是開墾出來,至少可給我們增添一阿爾邦的牧草地;市鎮還可以少花供養那個癡呆病人肖塔爾的一百法郎。」

  「三年內我們應當撥出這筆錢,在山下那條道路的大水溪上建一座涵洞,」康邦先生說,「鎮上和山谷裡的居民習慣于穿越冉-弗朗梭瓦·帕斯圖羅的那塊田,最終會把它踩得不能耕種,大大損害這位老好人的利益。」

  「說得對,」治安法官說,「這筆錢花在這兒再妥當不過了。依我看,到處踩出的羊腸小道正是佈滿鄉村的大傷疤之一。向治安法庭起訴的案件中,十分之一起因於不公正的地役權①。在許多鄉鎮裡,人們幾乎不受制裁地侵犯財產所有權。對產權和法律的尊重在法國是常常不被賞識的感情,所以很有必要加以普及。許多人似乎認為給法律以聲援是件不光彩的事,而『你到別處找死去吧!』這句口頭禪好象是出於值得稱道的寬宏大度,實質上只是一條偽善的格言,旨在掩蓋我們的利己主義。我們應該承認,我們缺少愛國主義精神。真正的愛國者應當是深知法律的重要性並付諸實施的公民,即便本人要承擔一切風險。讓一個壞人平平安安離去,豈不成了縱容他成為屢犯的罪人?」

  ①法律名詞,指在屬￿某個人的地產上設立或修築屬￿另一個人並為此人使用的設施的權益,如開渠,挖溝,築路,採光等。

  「一切都是互相聯繫的,」貝納西說,「要是市長們將道路保養得很好,就不會出現這樣多的羊腸小道。其次,如果市議會的參議們更有學識,他們就會支持業主和市長反對制定不公正的地役;他們都會讓那些無知的人明白:城堡、田地、茅屋、樹木,都同樣神聖不可侵犯,而法律也不會隨著產業價值的不同而增減其內容。但是,這種情況的改善並非指日可待,它主要取決於居民們的道德修養,而如果沒有神甫們卓成有效的干預,這種局面就難以徹底改變。讓維埃先生,我這番話不是針對您說的。」

  「我本人也不想攬在自己身上,」神甫笑著回答,「我平時不就在致力於使天主教的教義和您在施政方面的見解互相吻合嗎?比如說,我在佈道中談到偷竊時,常常力圖把您方才闡述的有關法律的觀點灌輸給本教區的居民。確實,上帝在審判小偷的時候,並不按被竊物品的價值來量刑。這就是我根據教友們的智力做出的比喻的涵義。」

  「神甫先生,您已經成功了,」康邦說,「我把本市鎮的現狀和過去的狀況作了一番比較,能夠評價您給居民的精神世界帶來的變化。的確,很少有幾個區能象本區的工人們那樣一絲不苟地遵守工作時間。牲口看管得很好,損壞莊稼只是偶然現象。林木也沒有亂砍亂伐。還有,您行之有效地讓農民們懂得,富人的悠閒生活是他們一生節儉勤勞換來的報酬。」

  「那麼,」熱奈斯塔說,「神甫先生,您對您的士兵們一定相當滿意囉①。」

  ①拿破崙有一條格言:「沒有人比士兵和神甫相處得更融洽。」

  「上尉先生,」神甫回答說,「世界上任何地方都不能坐等天使降臨。哪裡有貧困,那裡就有苦難。苦難和貧困是兩種動能,可以被濫用,正如職權被濫用一樣。農民們要走兩法裡路才能到田裡耕作,晚上回家時十分疲乏,倘若他們看見獵人們為了早點進餐橫穿田地和牧場,您以為他們照這樣子做會有所顧忌嗎?象先生們方才抱怨的,在這類抄近路的人當中,究竟誰是違法的?是幹活的人,還是取樂的人?如今,富人和窮人給我們帶來同樣多的麻煩。信仰如同權力一樣,始終應當從天堂或社會上層降臨民間;誠然,今天的上層階級要比黎民百姓更缺乏信仰,但上帝向百姓許諾,有朝一日讓他們進天堂,以獎勵他們默默忍受的苦痛。我在服從神職人員的紀律和上司的見解時還認為,在很長時期內,我們應當少在崇拜問題上吹毛求疵,而應努力在中等地區的人民心中喚起宗教的感情,在那裡,人們現在只討論基督教教義,而不實踐基督教的道德準則。富人們的偽哲學給窮人們樹立了一個必然會帶來惡果的榜樣,並在上帝的王國裡長期造成王位的空缺。今天我們在基督徒身上贏得的成功,全憑我們自身的影響,如果一個市鎮的信仰僅僅出自對本地某個人的尊敬,那豈不成了一大不幸?基督教一旦使社會各階級精通它的保守學說,從而再次孕育出社會秩序,那末對它的崇拜就不再是個問題了。宗教崇拜固然只是宗教的形式,可是人類社會也正是通過形式才延續至今的。你們認的是軍旗,我們認的是十字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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