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鄉村醫生 | 上頁 下頁 |
二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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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指望有什麼好消息,科拉大娘。他輕舉妄動唱起歌來了。你可不要責備他,也不要罵他。你要振作起來。如果雅克疼得太厲害,你就叫個鄰居去找我。再見。」 醫生叫他同伴出來並向小路走去。 「這小農民生的是肺病嗎?」熱奈斯塔問醫生。 「天哪,正是呀!」貝納西回答,「除非造化創造奇跡,科學是救不了他的。我們巴黎醫學院的教授經常跟我們談到您剛才見到的現象。這一類疾病的某些病變會使人的發聲器官產生變化,病人一時間能夠唱出任何歌唱家都比不上的完美歌聲。」醫生騎上馬的時候說:「先生,我讓您過了不愉快的一天。到處是痛苦,到處是死亡,而且到處是忍受。鄉下人個個都死得很達觀。他們忍受痛苦,不聲不響,象牲口一樣躺下。不談死人的事了,讓我們快馬加鞭吧。我們要在天黑之前趕到鎮上,以便讓您看到鎮上的新街區。」 「唷!什麼地方失火了。」熱奈斯塔指著山上升起一團火的地方說。 「這火沒危險。一定是我們的燒石灰工人開了爐。這新開發的實業可以利用我們荒山上的歐石南草。」 這時,突然傳來一聲槍響,貝納西不由自主地驚叫了一聲,焦急地說: 「如果這是比蒂菲,我倒要看看我們兩個究竟誰厲害。」 「槍是那邊打的,」熱奈斯塔指著他們上面山上的一個山毛櫸樹林說,「對,就在那上面,請相信我這個老兵的耳朵。」 「快走!」貝納西大聲說。他徑直朝著小樹林的方向,穿過溝渠,田野,策馬飛奔,好似進行一場越野賽馬一樣,因為他想當場捉住打槍的人。 「您找的人逃啦,」熱奈斯塔大聲喊道,他勉強能夠跟得上貝納西。 貝納西迅速掉轉馬頭往回走。不一會,他所尋找的人就出現在離兩位騎士一百尺高的一塊陡峭的岩石上。 「比蒂菲,」貝納西看見他手裡握著一枝長槍,大聲叫喊,「下來!」 比蒂菲認出了醫生,向他友好而恭敬地做了個手勢,表示完全服從。 「我相信,」熱奈斯塔說,「一個人為懼怕或某種強烈的感情所驅使,是能夠爬上這崖頂的,可是現在他怎麼下來呢?」 「我不擔心,」貝納西回答,「山羊大概也會忌妒這傢伙的!您看吧。」 騎兵少校經歷過戰事,習慣於估計一個人的內在價值。當比蒂菲從大著膽子爬上去的崖頂,順著參差不齊的岩石下來時,他那少有的敏捷,那動作之利索和穩健,使騎兵少校深為欽佩。不管陡峭的路逼著獵人採取什麼姿勢,他都能優美地保持輕巧而結實的身體的平衡。他踏在石頭尖兒上比踏在地板上還要穩當,因為他似乎有把握在必要的時候能夠踩著它而不掉下去。長槍拿在他手上,好象不過是一根手杖。比蒂菲是個年輕人,中等身材,乾瘦有力。當他來到熱奈斯塔身邊時,他的男性美使軍官眼睛一亮。他顯然是走私販一類的人物,他們幹這一行,不是用暴力,而是用詭計和耐心來偷稅漏稅。他有一副被太陽曬黑的剛毅的面孔。淡黃色的眼珠象鷹眼一樣炯炯有神,尖端略微彎曲的小鼻子也很象鷹喙;兩頰的顴骨上長滿了汗毛;紅潤的雙唇微微啟開,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他的下巴、上唇和兩鬢都留著自然捲曲的紅棕色鬍子和鬢角,使他面孔上剛毅而兇悍的表情更為突出。他身上的一切都是力的表現。久經磨練的雙手,肌肉結結實實,出奇的飽滿。他胸脯寬大,額頭上顯示出粗獷的智慧。他看上去勇敢,果斷而冷靜,象慣于冒生命危險的人那樣,由於在各種危險的場合經常檢驗自己的體力或智力,所以非常自信。他上身穿一件被荊棘扯破的罩衫,腳瞪一雙用鰻皮帶子縛住的皮革底涼鞋。一條打補丁的、破破爛爛的藍布褲子下露出一雙象鹿一樣乾瘦有力的紅腿。 「您見到的就是那個從前向我打過冷槍的人,」貝納西低聲跟騎兵少校說,「現在我如果表示想除掉誰,他會毫不猶豫地將他幹掉。」 「比蒂菲,」他接著跟違禁打獵的人說,「我本來真以為你是個說話算數的人,而且因為你做了保證,我也向人家做了保證。你發誓不再打獵,發誓做個規規矩矩、檢點、勤勞的人,我據此向格勒諾布爾的王家檢查官許下了諾言。剛才這一槍是你打的,而且是在拉布朗舒瓦伯爵的領地上。嗯!如果他的看守聽見了呢,該死的!幸好,我不會給你下違章通知,否則你就會成為再犯,再說你也沒有持槍執照呀!我當時看到你捨不得離開這杆槍,才遷就了你,沒有把你的槍拿走。」 「這是一枝好槍。」騎兵少校說,他認出這是一枝聖艾蒂安①製造的打野鴨用的長槍。 ①法國工業城市聖艾蒂安的兵工廠建立於一七二〇年。 偷獵犯抬頭看看熱奈斯塔,好象為了感謝他這句稱讚的話。 「比蒂菲,」貝納西繼續說,「你應受到良心的責備!如果你重新幹起以前的勾當,你就會再一次坐班房。那時,誰也保護不了你,使你不服苦役。你會被打上烙印,留下恥辱的印記。今天晚上你給我把槍送來,我來替你保管。」 比蒂菲以痙攣性的動作握緊他的槍管。 「您說的有理,區長先生,」他說,「我錯了,我違反了規定,我是畜牲。我這杆槍應當送到您那裡去,不過當您從我手裡拿去槍時,您得到的將是我的遺產。我母親孩子的最後一顆子彈將打中我的腦袋!有什麼辦法!我曾按照您的意思辦了,我冬天是安分守己的。可是春天一到勁頭就來了。我不會種田,也無心一輩子養家禽;我既不能彎腰種菜,不能甩鞭子趕車,也不能呆在馬廄裡擼馬背,難道只好餓死嗎?」 他停了停指著那座座大山說:「我只能在那上面生活。我在山上已經呆了一周了,我看見了一隻羚羊,而現在羚羊就在那兒,」他指指岩石上面說,「隨您怎麼處置吧!仁慈的貝納西先生,請把槍留給我。您聽著,我比蒂菲發誓,我將離開市鎮,到阿爾卑斯山區去。那幾打羚羊的獵人一定不會說我什麼,相反,他們會高興地接待我,我就死在那邊的一個冰川山坳裡。得,坦白地說吧,我寧願這樣在山上活一、兩年,那裡既沒有政府,沒有關卡稅吏,沒有鄉村警察,也沒有王家檢查官,這就強似在您的沼澤地裡賴活一百年。只有您,我會懷念的。其他的人,我討厭極了!您有理的時候,至少不置人於死地。」 「那麼路易絲呢?」貝納西問他。 比蒂菲沉思不語。 「哎!小夥子,」熱奈斯塔說,「學學讀書寫字吧,到我騎兵團裡來,騎上馬,做個帶槍的騎兵。一旦軍號吹響,備鞍出征,去打一場略微乾淨一點的戰爭,你會看到你是生來要在大炮、子彈、戰鬥中生活的,而且你會成為將軍。」 「是啊,要是拿破崙再回來就好啦,」比蒂菲回答。 「你知道我們之間的協定嗎?」醫生對他說,「你曾答應我,再次違反規定,就去當兵。我給你半年功夫學習讀書寫字,然後我給你找個好人家的孩子,讓你頂替他去當兵。」 比蒂菲看看那些山嶺。 「噢!你不會到阿爾卑斯山去的,」貝納西大聲說,「象你這樣一個有榮譽感,有許多優點的人,應當為國家效力,你應當率領一支鐵騎,而不是追著一頭羚羊死去。你現在過的生活,會把你一直引向苦役場。過分的勞動會迫使你長期休息。久而久之,你會養成遊手好閒的生活習慣。那種遊手好閒的生活會把你頭腦中有關秩序的觀念毀得一乾二淨,會使你養成濫施暴力,私自報復的惡習,所以不管你願不願意,我要把你引上正路。」 「那麼,我就應當悶死,傷心死嗎?到了城裡,我就透不過氣來。我帶路易絲到格勒諾布爾去的時候,我是呆不到一天以上的。」 「人各有各的習性。我們應當善於克服它,或者使之對同胞有益。可是時候不早了,我急著要回去,你明天帶著槍來看我,這一切我們那時再談吧,孩子。再見啦。你把那只羚羊拿到格勒諾布爾去賣掉吧。」 兩位騎士離開那兒走了。 「這才是我所說的男子漢。」熱奈斯塔說。 「一個走在邪路上的男子漢。」貝納西回答說,「可是怎麼辦呢?您聽見他說了。眼看著這樣優秀的人材被糟蹋掉,不是很可惜嗎?如果敵人入侵法國,比蒂菲帶領一百個青年,會把一個師的敵人擋在莫列訥山裡長達一個月。但在和平時期,他的精力無處施展,除非在一些違背法律的情況下。他需要有個用武之地。當他沒有機會拼命時,他就跟社會鬥,幫走私販子的忙。這傢伙可以獨自一人駕小舟渡過羅訥河,把鞋子偷運到薩瓦去賣,然後帶著貨物逃到一個難於攀登的山頂上,靠吃面包皮可以在上面呆兩天。總之,他喜歡冒險,就象別人喜歡睡覺一樣。他由於嘗到了極端的感覺帶來的樂趣,久而久之,便脫離了正常生活的軌道。我呢,我不希望這樣一個人不知不覺地沿著邪路滑下去,變成強盜,死在斷頭臺上。哎,看呀,上尉,我們的鎮子怎麼樣?」 熱奈斯塔遠遠看見一個種著樹的圓形大廣場,廣場中間有個白楊樹環繞的噴泉。廣場四周築著斜坡,斜坡上聳立著三排不同的樹木:先是洋槐,然後是臭椿,最上面是小榆樹。 「這是我們鎮舉行集市的場所,」貝納西說,「然後,大街就從我跟您說過的兩幢漂亮房子開始,那是治安法官和公證人的住宅。」 於是,他們走進一條寬闊的街道,這條街的街面相當講究地鋪著大石子,兩旁有一百多幢新房子,房子與房子之間幾乎都有花園分隔。街道的盡頭是教堂,教堂大門遠遠看去非常美麗。在這條街的中段又新辟了另外兩條街,那兒已有好幾幢房子拔地而起。坐落在教堂廣場上的區公所與本堂神甫的住宅遙遙相對。貝納西在街上走過時,一路上只見幹完一天活的婦女、兒童和男人紛紛站到他們的家門口,有的摘帽向他致敬,有的向他問安,娃娃們在他坐騎的四周又蹦又叫,好象知道這畜牲和它的主人一樣溫厚。這是一種蘊藏在心中的喜悅,它同所有深刻的感情一樣,有其獨特的節制方式和感人的魅力。看見醫生受到這樣的接待,熱奈斯塔想到醫生昨天描繪本區居民對他的愛戴時,措辭是過於謙虛了。這才是最愜意的王位,稱號寫在臣民心中的王位,而且是真正的王位。一個人享有的權力和名聲不管範圍有多大,他內心很快就能判斷出他的一切外在行動為他獲得的感情。而且,當他發現在行使自己實權的過程中什麼也沒有改變,什麼也沒有創新,沒有得到任何更偉大的東西,他會突然意識到,事實上自己是一錢不值。國王們雖然有自己的土地,卻仍然同其他人一樣,不得不生活在一個小圈子裡,受其法律的約束,而且他們的幸福也取決於他們在其中感受到的個人印象。然而貝納西在本區不論走到哪裡,遇到的只是恭順和友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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