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鄉村醫生 | 上頁 下頁
二十七


  「您為什麼在人面前跟我說這些事呢?」她回答說。「小姐,」熱奈斯塔對她說,「你真不該單身一個人住在這兒。在這樣一座如此漂亮的房子裡,你應該有個丈夫才對。」

  「這倒是真的,」她說,「可是,有什麼辦法呢,先生?我很窮,又很挑剔。我無意往田裡送飯或扶犁,無意感受可能被我愛上的人所受的疾苦而又不能使他們不再受苦;我無意整天抱孩子,給男人縫補破衣爛衫。神甫先生跟我說,這些思想不大符合基督教的精神,我心裡也明白,可是有什麼辦法?有些日子,我情願啃塊幹麵包也不願做晚飯。為什麼要讓一個男人為我的缺點苦惱呢?他可能為了滿足我一時的興致而累得要死,但那是不公道的。好吧,既然我天生命苦,那就應當由我一個人來承擔。」

  「而且她天生懶惰,可憐的福瑟絲,」貝納西說,「只好任其如此。但她跟您說的這些話正意味著她還不曾愛過任何人。」貝納西笑著又補充了一句。

  接著他站起身,到外面草坪上去了一會兒。

  「你一定很喜歡貝納西先生。」熱奈斯塔問她。

  「噢!是的,先生!鄉里許多人都跟我一樣,願意為他粉身碎骨。可是,他為別人治病,自己身上卻有一種無法醫治的病。您是他的朋友吧?您也許知道他有什麼病。他是仁慈的上帝降臨人世的真實形象,誰還能讓一個象他這樣的人傷心呢?我知道附近有好些人相信:如果他早上從他們的麥田旁邊經過,他們的麥子就會長得好些。」

  「你呢,你相信嗎?」

  「我嗎,先生,當我見了他……」她似乎遲疑了,接著便補充說:「我會高興一整天。」她低下頭,以極其敏捷的動作做起針線活兒來。

  「哎,上尉跟你講拿破崙的故事了嗎?」醫生回到屋裡,說。

  「先生見過皇帝嗎?」福瑟絲大聲問,並以強烈的好奇心凝視著軍官。

  「那還用說!」熱奈斯塔回答,「不下一千次。」

  「啊!我真想知道點兒打仗的事兒。」

  「明天我們可能來你這兒喝杯牛奶咖啡,再給講點兒打仗的事兒,孩子,」貝納西說,同時摟住她的脖子,吻了她的額頭。他轉過身來又對騎兵少校說:「這是我的女兒,您看。我若是沒有吻過她的額頭,我這天就好象缺了什麼。」

  福瑟絲握住貝納西的手,低聲對他說:「噢!您真好!」他們與她告別,但她跟了出來,看著他們上馬。當熱奈斯塔上了馬,她附耳對貝納西說:「這位先生是什麼人啊?」

  「哈哈!」醫生一面把腳放進馬鐙,一面回答說:「也許是你的丈夫。」

  她站在那裡看他們走下山坡。當他們走到園子盡頭的時候,她已經站到一堆石頭上以便能看見他們並向他們再次頷首告別。

  「先生,這姑娘有點兒不同尋常。」熱奈斯塔對醫生說。這時,他們離房子已很遠了。

  「是嗎?」他回答,「我思量過許多次,她一定會成為一個可愛的妻子。可是我除了把她當作妹妹或女兒來愛之外,不能以其他方式愛她。我的心已經死了。」

  「她有親屬嗎?」熱奈斯塔問。「她父母原來是幹什麼的?」

  「噢!說來話長。」貝納西接著說,「她已經父母雙亡,也沒有親屬。她的一切,甚至她的名字,都曾使我產生過興趣。福瑟絲出生在本鎮。她父親是聖洛朗-杜邦地方的短工,名叫福瑟爾。這名字想必是由『挖墓人』一字簡化而來的①,因為自古以來,他們家世代以殯葬為業。這名字裡包含了墓地的全部憂傷。如同在法國有些地方一樣,這裡還流行著古羅馬的一種習俗:妻子採用丈夫的名字,在丈夫的名字上加一個陰性詞尾。所以這女孩子按照她父親的名字被人家叫做福瑟絲。不知哪位伯爵夫人在離鎮幾法裡的地方有塊領地。她父親愛上了這位伯爵夫人的貼身侍女,並娶她為妻。這裡同各地的農村一樣,愛情在婚姻裡是不占什麼地位的。一般說,農民要妻子是為了生孩子,是為了有個操持家務的女人,給他們燒好飯菜送到田頭充饑,再為他們紡紗織布,縫縫補補。這樣戀愛結婚的事,這地方已經很久沒有發生過了。這地方的小夥子常常拋棄未婚妻,另娶一個比她多擁有三、四阿爾邦土地的姑娘。福瑟爾和他妻子的運氣不曾好到足以使我們多菲內人改變利己打算的習慣。他妻子是個美人兒,在生女兒的時候死了。他死了妻子是那樣傷心,以致當年也因傷心過度而去世。他什麼也沒有給孩子留下,除了這條虛弱的,不用說也是朝不保夕的小生命。一位女鄰居做好事收養了女嬰,一直把她撫養到九歲。這時福瑟絲的一日三餐對這位好心的女人來說成了一項過重的負擔,於是她便讓養女在大路上有旅客經過的季節去乞食。一天,這孤兒到伯爵夫人的府上去乞食,人家因懷念她母親,便把她留下來撫養,準備將來讓她當伯爵千金的侍女。伯爵的女兒五年後結了婚。這期間,這可憐的小女孩成了闊佬們反復無常的犧牲品。他們大多數人的慷慨是沒有常性的,也不是一貫的。他們做好事或是一時衝動,或是心血來潮:一會兒是保護人,一會兒是朋友,一會兒又是主子。他們把那些受他們照顧的不幸孩子業已不正常的處境弄得更加不正常。他們無所顧忌地玩弄這些不幸孩子的感情、生命或前程,視之如螻蟻。起初,福瑟絲幾乎成了那位小姐的女伴:那時人家教她讀書寫字。她未來的女主人有時高興起來還教她音樂。她時而是女伴,時而是女僕,害得她成了一個沒有完整個性的人。她在那裡愛上奢侈,打扮,養成了與其實際地位不相稱的習慣。後來,不幸曾狠狠地改造過她的靈魂,但終究未能消除她心中模模糊糊的高人一等之感。終於有一天,對這可憐的女孩來說非常不吉利的一天,當時已經結婚的年輕伯爵夫人突然發現,成了她陪嫁侍女的福瑟絲穿著她的一件舞會禮服,在鏡子前面跳舞。當時年方十六的孤女便被無情地趕出來了。她懶惰,所以重新陷入貧困,流浪于大道通衢,行乞,幹活,就象我跟您說過的那樣。她常常想投水自盡,有時也想委身於偶然遇到的任何人。大部分時間她躺在牆邊的太陽底下,發愁沉思,頭枕在草上。過路的人恰恰因為她什麼也不乞討,才扔給她幾個子兒。有一年收穫季節,她拼命給人家幹活,只想累死自己。在這之後,她在安娜西收容院裡呆了一年。她這段生活中的思想感情,要聽她自己來敘述。她在天真地傾吐衷腸時,常常顯得非常奇特。最後,在我即將下決心定居本鎮的時候,她回到了鎮上。我想瞭解我的居民的精神狀態,於是便研究了她的性格,結果大為震驚。接著,我觀察了她生理上的缺陷,決心照料她。隨著時間的推移,也許她最終能養成做針線活的習慣,反正我已經使她的生活有了保障。」

  ①法文挖墓人為Fossoyeur,福瑟爾原文為Fosseur,故雲。

  「她一個人生活很孤獨啊。」熱奈斯塔說。

  「不,有個牧羊女,晚上去她那裡睡覺,」醫生回答說。

  「她那幢房子的上方有我一座農莊的建築物,被冷杉擋住了,您沒有看見。噢!她很安全。再說,我們山谷裡沒有壞人。萬一遇上個把,我便將他送到軍隊裡去。他們在軍隊裡是很好的士兵。」

  「可憐的姑娘!」熱奈斯塔說。

  「啊!本鄉的人一點也不可憐她,」貝納西接著說,「相反,他們覺得她很幸福。可是他們沒有看到她與其他女子之間有一個差別,即上帝賜予其他女子健康強壯,賜給她的卻是孱弱多病。」

  兩位騎士走到了通往格勒諾布爾的大路上。這時,貝納西料到這裡的另一景觀在熱奈斯塔身上會產生效果,便以滿意的神情勒住馬韁,以便好好欣賞他的驚訝。兩排高達六十尺的綠色屏障一望無際,把平整的大道裝飾得象條花園裡的林蔭道,構成一座天然的紀念物。一個人創造了這樣的紀念物是可以引為驕傲的。未加修剪的樹木個個都象巨大的綠色棕櫚,使意大利白楊成為最壯觀的植物之一。已經被陰影覆蓋的道路的一邊,象一堵用黑色樹葉砌成的大牆,至於被夕陽強烈照耀的另一邊,則與之適成對比、嫩樹枝染成了金黃色,陽光和微風使路邊活動的帷幕搖曳,閃爍。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