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鄉村醫生 | 上頁 下頁
二十五


  三位女人、車把式以及從工場裡出來看醫生的兩個工人,聚集在磚瓦廠的柴門旁邊,目送醫生,直到看不見為止,就象各人送自己的親人那樣。出自內心的感情想必到處都是一樣的。所以,在任何地方人們都自然而然地遵循著友誼的良好風習。

  貝納西看了看太陽的位置,對他的同伴說:「太陽落山之前我們還有兩個小時。如果您肚子不太餓,我們就去看望一個可愛的女子,我幾乎總是在我出訪結束之後和吃晚飯之前的這段時間裡去看她。本區的人都稱她為我的好朋友。但是,您別以為本地這個習慣上用來指未婚妻的別稱可以引起任何中傷誹謗。儘管因為我照顧這個可憐的女孩子,使她成了別人忌妒的對象——這種忌妒是可以理解的,但大家對我的個性很瞭解,決不會說我任何壞話。雖然誰也不明白我為什麼心血來潮給福瑟絲一筆年金,讓她不用勞動而生活有著,但大家都相信她的貞操。大家都知道,如果我的感情一旦超過了友好保護的界限,我會毫不遲疑地娶她為妻。可是,」醫生勉強微笑了一下補充說,「無論在本鄉還是在其他地方,都沒有對我合適的女人。親愛的先生,一個性格十分外向的人,有一種難以克制的需要,需要在他周圍的人和事物中專門愛一件事或一個人,尤其當他感到人生寂寞的時候。所以,請相信我的話,先生,對於愛自己的狗或馬的人,您一定要好眼相看!命運把一群受苦的人交給了我,在這群受苦的人當中,這個可憐的病女子對我來說,就好象我那陽光燦爛的家鄉朗格多克省的一隻受寵的母羊,牧羊女給它系上舊彩帶,跟它說話,讓它沿著麥田吃草,牧羊狗也聽任它懶洋洋地向前走,從不驅趕它。」

  貝納西手抓馬鬃站在那裡,邊說話邊準備上馬而又未上,似乎激動的感情同他翻身上馬的猛烈動作難以協調一致。

  「來吧,」他大聲說,「去看她吧!把您帶到她家去,就是告訴您我把她當姐妹一樣看待,對嗎?」

  兩位騎士上了馬。這時熱奈斯塔對醫生說:「請求您給我介紹一下福瑟絲的情況不算冒昧吧?在您讓我瞭解到的所有這些人生經歷之中,她的經歷之奇特大概也不亞於其他人吧?」

  「先生,」貝納西勒住馬回答說,「我對福瑟絲的興趣,也許您並不全有。她的命運同我的相似:我們都違背了我們當初的志向。我對她的感情和我看到她時所產生的激動,都是由於我們處境相同。您一旦投身行伍,便隨著自己的興趣發展,或者愛上了這一行當。否則您就不會在軍紀的嚴格約束下一直混到這把年紀。所以您不可能理解一個總是反復產生欲望又總不能如願的人的不幸,也不能理解一個不得不生活在自己的事業範圍之外的人的無盡悲哀。在這些人與使他們苦惱的上帝之間,此等痛苦始終是個秘密。因為,生活中的種種變故對他們產生的震撼力,只有他們自己知道。長期的戰爭造成了那麼多的不幸,您已經見多不怪了,可是,當您遇到一棵仲春季節葉子就變黃的樹木,一株因為種在缺少它生長所需要的養分的土地上瀕於枯萎死亡的樹木,難道心裡不曾突然產生過幾分悲哀嗎?我從二十歲起,就不忍心看到生長不良的植物那種無可奈何的悽愴。至今我看到這種景象還總是扭過頭去。我兒時的痛苦是我成年以後那些痛苦的先兆,是我的現在和未來之間的一種感應。樹和人都要走向生命的終點,可是這株植物卻未老先衰了,我從它的生命歷程中本能地窺見到自己的未來。」

  「看到您這樣善良,我早就想到您曾經受過苦!」

  「您瞧,先生,」醫生沒有回答熱奈斯塔這句話,繼續說道,「談福瑟絲,就是談我自己。福瑟絲是株離開了原來生長環境的植物,但她是一株有靈性的植物,總是受到不斷孳生的憂愁或深思的折磨。這可憐的女孩子總感到身體不舒服。在她身上,精神摧殘著肉體。這樣一個弱女子,忍受著我們這個自私的社會所具有的最大、但又最不為人重視的不幸,而我,一個男子漢,一個能忍受痛苦的強者,每天晚上考慮的卻是不願承擔這種不幸的重擔,見了她還能無動於衷嗎?要不是宗教思想減輕了我的痛苦,並在我心裡散佈美好的幻想,也許我就不願承擔這種不幸的重擔了。我們即使不是同一個上帝的孩子,福瑟絲總還是我受苦的姐妹。」

  貝納西一夾馬腹快跑起來,似乎害怕用這種口氣把開始的談話繼續下去。熱奈斯塔也策馬跟了上去。

  「先生,」當兩匹馬齊頭並進的時候,貝納西繼續說道,「可以說,大自然創造了這個天生要受苦的可憐女子,如同它創造了其他許多生來便享福的女子一樣。人生就是這樣命中註定了的,叫人看了怎能不相信來世的存在呢?不論什麼事都對福瑟絲的情緒有影響。如果天氣陰沉,她便傷心,並且與天同泣。這是她的原話。小鳥唱歌,她也唱歌;天空寧靜晴朗,她也安靜爽朗。總之,在晴和的日子裡她便顯得嫻美,一陣幽香對她來說幾乎是無限的歡樂。清晨陣雨之後,百花飄香,白天顯得難以言喻的清新和明媚。在這樣一個雨晨之後,我曾看見她整天享受木犀散發出來的清香。大自然舒展了,百草開花了,她也心曠神怡。如果氣壓低,天氣悶熱,福瑟絲便頭暈不適,怎麼也不能安靜下來,只能躺在床上呻吟,渾身有千百種疼痛,不知是得了什麼病。如果我問她情況,她會對我說,她的骨頭象散了架似的綿軟無力,身上的肉好似化成了水。在這不能動彈的時間裡,她只是由於感到疼痛才覺得自己活著。再用一句她自己的話來說,她的心已不在她體內了。有幾次我發現,在夕陽西下,金色的峰巒上聚集著燦爛的雲霞時,這可憐的女孩子卻面對山裡出現的某些景象流淚。『你為什麼哭啊,我的孩子?』我問她。『我不知道,先生,』她回答說,『我象傻子一樣在看天空,看久了,自己都不知道身在何處了。』『那麼,你看到什麼啦?』『先生,我無法跟您說。』哪怕您再問她一個晚上,從她口裡也得不到一句話。但她會用充滿思想的目光看看您,或者含著眼淚,幾乎一聲不響:她顯然在沉思。她的沉思是如此聚精會神,別人見了也跟著沉思起來,至少她當時影響了我,就象一塊帶電過多的雲彩。

  「有一天,我向她提了一連串問題,盡力想叫她說話;而且,我的話有幾句還說重了。這下可好,先生,她失聲痛哭起來了。其他時候,福瑟絲都是快活的,親切的,笑眯眯的,活潑的,風趣的;她高興地跟你閒聊,發表種種新鮮、獨到的見解。此外,她不能從事任何一種持續性的勞動。當她下地的時候,她會一連幾個小時盯著看一朵花,看流水,觀察清澈寧靜的小溪裡的美景奇觀:那些由鵝卵石、泥土、沙子、水生植物、苔蘚、褐色沉積物組成的色彩極其柔和、色調對比十分奇特的美麗拼花圖案。當我來到這地方的時候,這可憐的女孩子快餓死了。接受他人的麵包,她感到恥辱。只有在饑餓難忍、迫不得已的時候,她才向公共慈善機構求助。羞恥感常常使她鼓起勁來下地幹幾天活,可是不久她便精疲力竭,病魔迫使她放棄沒有幹完的活兒。病一好她便到附近的農莊去要求照看牲畜。但是,她巧妙地完成了任務之後,未加解釋就離開了農莊。每天勞動,對她這個完全獨立不羈、完全任意行事的人來說,恐怕是個過於沉重的負擔。於是她便去采塊菰或香菌,拿到格勒諾布爾去賣。在城裡,受到種種小玩意兒的誘惑,她身上只有幾個小錢就以為闊了;她忘記了自己的貧困,買了一些絲帶,一些不值錢的小飾物,全不考慮第二天吃什麼。要是鎮上哪個姑娘看中了她的銅十字架,系短帶的雞心,或者絲絨帶子,她便會送給人家。使人家高興,她很愉快,因為她是靠感情活著的。所以說,福瑟絲有時被人喜歡,有時受人憐憫,有時又叫人看不起。這可憐的女孩子,什麼都使她痛苦:她的懶散,她的善良,她的嬌媚。因為她愛打扮,貪吃,好奇。總之,她是個女人,她象孩子一樣天真,全憑自己的感受和趣味行事。你給她講英勇事蹟,她會感到震驚並激動得臉紅,胸脯急速地起伏,高興得流下眼淚。如果你給她講強盜的故事,她會嚇得面色發白。這是我們能夠遇到的最真實的個性,最直爽的心,最高尚的誠實。如果你把一百個金幣交給她,她會把金幣埋藏在一個角落裡,繼續討她的飯。」

  說到這裡,貝納西激動得聲音都變了。

  「我曾考驗過她,先生,」他接著又說,「可是我很後悔這樣做。考驗人家,豈不是一種間諜行為?至少是對別人不信任。」

  說到這裡,醫生住了口,似乎暗暗思考著什麼,他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話使他的同伴很尷尬。熱奈斯塔為了掩飾自己的窘態,便忙著整理韁繩。過了一會兒,貝納西又接著說:

  「我想讓福瑟絲嫁人。哪個老實的小夥子能使她幸福,我願意送他一座農莊。她結了婚會幸福的。是的,這可憐的姑娘一定會愛自己的孩子愛得發瘋。她身上所有豐富的感情會全部傾瀉到彙集了女人全部感情的母愛裡去。可是沒有一個男人能討她喜歡。她十分敏感,這對她很危險,她自己也知道,而且當她看出我覺察到她的神經質時,便向我承認了她的這種秉賦。有少數女人,稍稍碰她們一下,就會嚇得死去活來。她就是這類女人中的一個。所以,她既然貞潔,既然有女性的自尊,我們就應該對她表示滿意了。她象燕子一樣不羈。啊!多麼豐富的個性啊,先生!她本該是個生來富貴、受人疼愛的女子。她也一定會樂善好施,堅貞不渝。她在二十二歲時就已經被精神負擔壓垮,為過於脆弱的神經,過強或過弱的體質所害,而且日益委頓下去。強烈的愛情萬一得不到滿足,就可能使她發瘋,我可憐的福瑟絲。我研究了她的氣質,弄清了她長期感情易於衝動和願望一觸即發的實際情況,發現了她同氣候的變化和月亮的盈虧明顯一致——這現象我經過仔細的驗證,先生,於是我便把她當作與眾不同的女子來照料,而她的病態的生活方式也只有我能理解。如同我跟您說過的那樣,這是一頭身系彩帶的母羊。您馬上就要見到她了,這就是她的小屋。」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