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鄉村醫生 | 上頁 下頁
二十三


  「這是一個正當防衛的例子嘛,殺了一個,救了好多,因此您沒有什麼可自責的。」貝納西說。

  「別人卻認為我有點兒怪。」熱奈斯塔繼續說道,「可是怪也好,不怪也好,這些人當中現在有許多舒舒服服地住在漂亮的公館裡,心安理得,毫無感激之情。」

  「您不會是為了這稱做感激的高額利潤才做好事的吧?」

  貝納西笑著說,「那不成了重利盤剝?」

  「哈哈!我知道,」熱奈斯塔說,「人如果從所做的好事中謀取些微的好處,好事便變得一文不值了;將它說出來麼,就可以滿足自尊心,這完全抵得上被人感激。然而,如果老實人總是沉默,受恩的人是不大會提起人家的恩德的。按照您的那套主張,人民需要榜樣。可是,如果大家都沉默不語,那麼人民到哪裡去找榜樣呢?再說,我們這位拯救了法蘭西軍隊的可憐的造橋兵,他談了自己的壯舉卻一直未能獲得結果。如果不是他的兩隻胳臂還能使喚,他的良心能給他提供麵包嗎?……哲學家,請您回答這個問題吧。」

  「在道德上也許沒有什麼絕對的東西。」貝納西回答說。

  「但這種想法是危險的,它讓利己主義按照個人利益來解釋良心問題。請聽我說,上尉,嚴格遵守道德原則的人不是比背離道德原則的人,甚至是不得已而為之的人要高尚嗎?我們的造橋兵如果全身癱瘓不能動彈,並且餓得要死了,那不是同荷馬①一樣崇高嗎?一個更美好的社會既要求德,也要求才。人生恐怕是對德與才的最後考驗。耶穌基督來到世間,教人們忘我獻身,忠貞不渝,我覺得德和才正是這種精神的兩種最美好的表現形式。有才能的人照亮了世界而終身清貧,有德行的人為大眾的福利獻身而保持沉默。」

  ①荷馬,約公元前九至八世紀的古希臘行吟詩人,著名史詩《伊利昂紀》和《奧德修紀》的作者,傳說為一盲人。

  「我同意您的看法,先生。」熱奈斯塔說。「不過,住在地上的是人面不是天使,我們都不是完人。」

  「您說得對,」貝納西接口道,「就我來說,我可大大濫用過犯錯誤的權力。但是,難道我們不該力求完美嗎?對靈魂來說,德行不是一種應該當作崇高典範不斷凝神欣賞的理想的美嗎?」

  「阿門,」軍人說,「算您言之有理,人有道德是件好事。但是您也得承認,道德也是一位允許自己推心置腹地稍事表白的神明呀。」

  「啊!先生,」醫生苦笑了一下,說道,「您象安之若素的人那樣寬容大度,而我則象看到自己生活中有許多污點需要洗刷的人那樣嚴於律己。」

  兩位騎士來到了溪邊的一座茅屋前。醫生走進茅屋,熱奈斯塔留在門口,時而瞧瞧茅屋外面清麗的景色,時而瞧瞧躺著一個病人的茅屋內部。貝納西檢查了病人之後突然大聲說:「好嫂子呀,如果你不按我的囑咐做,我就不必到這兒來了。你給你丈夫吃過麵包了,你是想送他的命嗎?真見鬼!你要是現在就給他吃其他東西而不給他喝狗牙根①煎的湯,我就再也不到這兒來了,你願意到哪兒請醫生就上那兒去請吧。」

  ①這是一種民間草藥方,有解熱利尿的作用。

  「可是,親愛的貝納西先生,可憐的老頭直喊肚子餓呀,而且當一個人半個月來什麼東西也沒進肚子的時候……」

  「啊!是這樣呀,你願意聽我的話嗎?在我允許他吃東西之前,如果你讓他吃一口麵包,你就會送他的命,聽見了嗎?」

  「我一定什麼也不給他吃了,親愛的先生。他好一點了嗎?」婦人跟在醫生後面問。

  「沒有。你給他吃了東西,使他的病情惡化了。你真固執,我就無法說服你不要給應該禁食的人吃東西嗎?」貝納西轉過身來對軍官說:「農民真是不可救藥!病人幾天不吃東西,他們就以為病人死了,硬給他灌湯或灌酒。這個倒黴的女人,差點兒送了她丈夫的命。」

  「一小片蘸了葡萄酒的麵包就會送我男人的命啊!」

  「當然啦,我的好嫂子。他吃了你給他做的麵包片後還活著,我感到驚訝。別忘了,你要準確無誤地照我說的做。」

  「噢!親愛的先生,我寧可自己死掉也不會不照著做的。」

  「好罷,就看你的行動。明天晚上我再來給他放血。」

  「我們沿著山澗步行吧,」貝納西對熱奈斯塔說,「從這裡到我要去的人家,沒有馬走的路。這人家的小男孩會給我們看牲口。」他接著又說道:「您欣賞一下我們這美麗的山谷吧,象個英國花園,不是嗎?現在我們到一個工人家裡去,這工人因為死了個孩子而痛苦不已。他的長子年紀還輕,去年收穫的時候自願象大人一樣幹活,可憐的孩子勞累過度,去年秋末因身體虛弱病死了。我這還是第一次看到如此深厚的父愛。農民死了孩子,通常是因為失去了他們財產中的一件有用之物而惋惜,他們的痛苦是與死去的孩子的年齡成正比的。孩子一旦成年便成了父親的一筆資本。但是這可憐的父親真的愛兒子。一天,我看見他站在牧草地裡呆著不動,忘了幹活,靠在長柄鐮刀上,手裡攥著磨刀石。他拿起磨刀石是磨鐮刀的,可是沒有磨。他對我說:『我失去這個兒子是什麼也安慰不了的!』以後他再也沒有跟我談起他的痛苦,可是他變得沉默寡言了,而且感到渾身不舒服。今天是他的一個小女兒病了……」

  貝納西和他的客人邊走邊聊,不一會兒便來到了一座小屋前。小屋位於鞣料磨坊的堤岸上。他們看見那兒有位四十歲上下的男子,站在一棵柳樹下面吃塗了蒜泥的麵包。

  「喂,加斯尼埃,小女兒好點了嗎?」

  「我不知道,先生。」他神情憂鬱地回答說。您自己去看吧,我妻子陪著她呢。雖然有您給她治療,我還是擔心死神跑到我家來,把我的一切都奪走。」

  「死神不住在任何人的家裡,加斯尼埃,它沒有時間。你不要洩氣。」

  貝納西走在病孩的父親前面進了屋子。半小時之後,貝納西由孩子的母親陪著走了出來。他對母親說:「請放心,按照我的囑咐去做,她便有救了。」

  接著,醫生一面上馬,一面對軍人說:「如果這些事情使您膩味,我可以把您送別通往鎮子的路上,您可以徑直回鎮上去。」

  「不,真的,我不感到膩味。」

  「可是,您將處處看到相同的茅屋,從外表看,再也沒有什麼比農村更單調的了。」

  「走吧。」軍人說。

  他們就這樣在當地跑了幾個小時,橫穿了本區。傍晚的時候,他們回到了市鎮附近。

  「我現在得到那邊去一下,」醫生指了指長著一些榆樹的地方對熱奈斯塔說。「這些榆樹大概已經有兩百年了,」醫生補充說道。「昨天吃晚飯的時候,有個男孩來找我,他告訴我變得面色蒼白的那個女人就住在那兒。」

  「病情危險嗎?」

  「不危險,」貝納西說。「是妊娠反應。這女人快足月了。這個時期,有些女人常常有痙攣現象。但為了謹慎起見,我總要去看一看有沒有什麼嚴重的情況。我將親自給她接生。另外,我要給您看看我們的新工業:那兒有座磚瓦廠。這段路很好走,您願意奔跑嗎?」

  「您的牲口跟得上我嗎?」熱奈斯塔邊問,邊大聲對他的馬吆喝,「嘚,尼普頓!①」

  ①尼普頓,羅馬神話中的海神,這裡當是軍官給馬起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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