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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哎,我的好莫羅大爺,您是決心要工作到老死囉?」

  「是的,貝納西先生。我在咽氣之前,還要給您開墾一兩塊荒地。」老頭兒樂呵呵地回答說,一雙烏黑的小眼睛頓時活躍起來。

  「您老伴背的是酒嗎?您要是不願意休息,酒至少是要喝的。」

  「休息!我會感到無聊的。我在太陽下面忙著開墾荒地時,太陽和空氣使我振奮。至於酒,是的,先生,那是酒。我知道多虧了您,我們幾乎不花什麼錢便可在古爾泰伊的村長那裡得到酒。啊!您儘管耍了花招,我們還是知道是您給的。」

  「好了,再見了,老大娘。你們今天大概是到尚菲爾呂那塊地裡去吧?」

  「是的,先生,那塊地是昨天晚上動手開墾的。」

  「好好幹吧!」貝納西說,「看到這座山幾乎都是你們倆開墾的,你們有時一定很高興囉。」

  「那當然,先生,」老婦人回答說。「這是我們的勞動成果呀!吃麵包的權利是我們掙來的。」

  「您瞧,」貝納西對熱奈斯塔說,「勞動,要種的地,這就是窮人的總帳①。這老人要是去濟貧院或求乞,就會覺得丟臉。他寧願手裡拿著鎬死在田頭,死在太陽底下。他確實有一股貧賤不能移的勇氣!由於不斷地勞動,勞動變成了他的生命;因此他不怕死!他是位思想深刻的哲學家,但他自己並不知道。這位莫羅老爹使我產生了一個想法:在本區為農民,工人,為所有勞動了一輩子而上了年紀的窮苦鄉下人建立一所養老院。先生,我沒想到我會發財,我掙下的產業對我個人來說是沒有用的。一個從希望的頂峰摔下來的人不需要很多東西。惟有遊手好閒的人才過開銷大的生活。只消費而什麼也不生產,甚至可以說,這是對社會的盜竊。拿破崙倒臺時,聽說就他的養老金問題發生了爭論,他便說只需要一匹馬,每天一個埃居。到這裡來的時候,我已放棄了掙錢的念頭。後來,我承認金錢代表能力,而且是做善事所不可缺少的。因此我已立下遺囑,捐出我的住宅做養老院;沒有棲身之處但不象莫羅老爹那麼高傲的不幸老人,可以在那裡度過晚年。其次,我的土地和磨坊每年給我提供九千法郎的收益,這項收益的一部分將用來救濟那些在嚴冬臘月家裡確實缺吃少穿的人。這機構將由市鎮議會加上作為董事長的本堂神甫監督管理。這樣,幸運使我在本區掙得的財富仍將留在本區。這機構的章程都已寫在我的遺囑裡了。跟您講章程很乏味,我只需告訴您,我在章程上事事都做了規定。我甚至設立了一筆備用基金,以便有一天本鎮能為在藝術或科學上有希望的孩子提供幾份助學金。這樣,即使在我去世之後,我的文化事業還會繼續下去。您看,布呂托上尉,我們一旦開始做一件事,我們身上就會有某種力量推動我們把事情做得盡善盡美。秩序和完美的需要是未來命運最明顯的徵兆。現在,咱們快走吧,我該結束巡視了。我還要探望五、六個病人呢。」

  ①正如對有產者來說有一本國債總帳,上面登錄著所有國家債券持有人的名字。——編者注。

  兩人默默地策馬小跑了一會兒之後,貝納西笑著對他的同伴說,「哈哈!布呂托上尉,您讓我象喜鵲一樣,嘰嘰喳喳說個不停,而有關您的身世,您卻一點也沒有告訴我。您的身世一定很有趣。象您這把年紀的老兵見過的世面太多了,值得講的故事絕不止一個。」

  「可是,」熱奈斯塔口答說,「我的生活是軍隊的生活。所有軍人的模樣都是相同的。我從來沒有帶過兵,而且一直呆在挨刀砍或用刀砍人的行列裡,別人做什麼,我也做什麼。拿破崙帶領我們到哪裡,我就到哪裡。凡是帝國禁衛軍打過的仗,火線上都有我。這是眾人皆知的事。照顧自己的軍馬,有時候忍饑受渴,需要的時候就戰鬥,這就是戰士的全部生活,實在平淡無奇。有些戰役,我們這些人好象從頭至尾是在失落了蹄鐵的馬背上度過的,處境十分尷尬。總之,我見過的國家太多了,已經見多不怪了。我見過的死人也太多了,最後連自己的生命也不當作一回事。」

  「可是,您個人有時候肯定曾處於危險的境地,您把這些特殊的險情講出來一定非常有趣。」

  「這倒有可能。」騎兵少校回答說。

  「那麼,跟我講講最使您感動的事吧。講吧,別害怕!即使您告訴我幾件英雄事蹟,我也不會因此就認為您不謙虛。一個人,當他確信能被聽他講心裡話的人理解時,難道在說『我做了這件事』的時候,不會感到某種快樂嗎?」

  「好吧,我來給您講一件有時使我懊惱的事吧。在我們打仗的十五年間,除了出於正當的自衛,我沒有殺過一個人。我們在火線上衝鋒,如果我們不殺死擋住我們去路的人,他們就會毫不客氣地殺死我們。因此殺人是為了不被人殺死,良心上是過得去的。可是,親愛的先生,有一次在一個特殊情況下,我殺死了一個兄弟。回想起這件事,我心裡就難過。這兄弟死時的面部表情有時還出現在我的腦海裡。您很快就會對這件事做出判斷的……事情發生在從莫斯科撤退期間。當時我們已經不象一支大軍,而更象一群精疲力竭的公牛。再見了,軍紀和軍旗!大家各自為政,誰也管不了誰。可以說,拿破崙知道他的權力到哪裡為止了。當我們撤退到別列津納河下游的一個小村斯圖江喀時,我們找到幾座穀倉、幾座破舊的木屋、埋在地裡的土豆和一些甜菜。我們已經好久沒有遇到民宅和可吃的東西了,軍隊大吃大喝了一頓。您可以想像,先到的人已經把什麼都吃光了。我是最後到達的一個。幸好,我當時只想睡覺。我看見一個穀倉,便走了進去。裡面有二十多位將軍和高級軍官,——不是恭維他們——個個都是功勳卓著的人,例如於諾①,皇帝的副官納博納②等等,總之都是軍隊的大頭目。裡面也有一些不會把自己的草鋪讓給法蘭西元帥的普通士兵。有些人由於找不到地方,便站著靠在牆上睡覺,有些人則躺在地上,大家為了取暖都互相擠得很緊,以致我連一個置身的角落也找不到。我踩在人身上,有人嘟囔,有人一聲不吭,但誰都不想挪動一下身子。炮彈落下來,他們大概也不會挪動一下的。在這種情況下,誰都不必遵循幼稚而體面的禮節。最後,我在穀倉盡頭發現一個類似屋頂夾層的地方。這地方誰也不曾想到,或者誰也沒力氣爬上去。我爬了上去,在裡面安頓下來。當我伸直身子躺平的時候,我望瞭望下面那些象小牛一樣躺著的人。他們那副狼狽相幾乎使我發笑。

  ①於諾(1771—1813),拿破崙麾下名將。一八〇七年曾率軍佔領葡萄牙首都裡斯本,後被封為阿布朗泰斯公爵。

  ②即納博納-拉臘(1755—1813),拿破崙帝國的將軍和外交官,俄羅斯戰役期間任皇帝的副官。

  「有的人一面啃著冰涼的胡蘿蔔,一面流露出野獸般的快樂。一些裹著破披肩的將官們睡得鼾聲如雷。一根燃燒著的松枝照著穀倉,松枝即使把穀倉燒著了,也不會有人起來熄滅它。我仰面躺著。睡著之前,我很自然地舉目朝上看。於是,我看見支撐著屋頂和桁條的正樑,從東到西輕輕擺動著。這該死的大樑象跳舞一樣非常好看地來回擺動。『先生們,』我對大夥說,『外面有位弟兄要犧牲我們的性命來取暖。』大樑眼看就要坍下來了。『先生們,先生們,我們快沒命啦,你們看大樑啊!』我喊得更響,以便把睡著的弟兄們叫醒。先生,他們明明看見了大樑,可是本來睡著的又呼呼大睡起來,本來吃東西的甚至沒有理睬我。看到這樣,我不得不冒著被別人占去位子的危險,離開我睡覺的地方,因為問題涉及到拯救這一堆給法蘭西帶來光榮的人。我走了出去,繞著穀倉轉。我看到一個高大的符騰堡人①正頗為賣力地拔著大樑。『喂!喂!』我一面對他說,一面讓他明白他應該停止拔大樑。『GehmirausdemGesicht,oderichschlagedichtodt!』②他大聲叫道。『啊,是嗎?QuémireaousdemgueCsit,』我回答他說,『沒那回事兒!』我操起他丟在地上的那支槍,斃了他。然後我又回去睡覺了。事情就是這樣。」

  ①符騰堡,德國的一個州名。

  ②德文:「滾開,否則我就打死你。」todt的正確寫法應是tot。熱奈斯塔作為回答,打趣地以法語發音重複了這句話的前半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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