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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龔德蘭立即把面孔轉向熱奈斯塔,並以深邃的目光打量他。那目光,老兵們是由於要迅速判斷險情而養成的。龔德蘭見到了騎兵少校的紅綬帶之後,不聲不響把手舉到額上,行了個軍禮。

  「要是小光頭①還活著,」軍官大聲對他說,「你肯定會獲得榮譽十字勳章和豐厚的養老金,因為你救了所有那些今天升了軍官而一八一二年十二月一日呆在河那邊的人的命。可是,我的朋友,」騎兵少校翻身下馬,突然情溢於表,拉著他的手補充說道,「我不是陸軍部長。」

  聽到這些話,老造橋兵把煙斗裡的灰仔細敲光,他把煙斗收好後,挺直身子,然後歪著頭說:「我只是盡了我的責任罷了,長官,可是別人對我沒有盡到他們的責任。他們跟我討證件!我的證件嗎?……我對他們說,那就是二十九號公報呀②。」

  ①拿破崙的綽號。

  ②指拿破崙大軍的最後一份公報,一八一二年十二月三日起草于莫洛德察,十六日傳至巴黎,使巴黎人民陷入一片恐慌之中。

  「你應該再去要求,夥計。你現在有人支持,肯定會得到公正待遇的。」

  「公正待遇!」老造橋兵大聲說,那語氣把醫生和騎兵少校嚇了一跳。

  大家沉默了一會兒。這時兩位騎士瞅著這位拿破崙在三代人中挑選出來的鋼鐵戰士中的倖存者。龔德蘭無疑是那支寧折不彎、難以摧毀的鐵軍的標準樣板。這老人身高僅五尺,上身和兩肩異常寬闊。古銅色的面孔佈滿了皺紋。兩頰癟陷但肌肉發達,臉上還保留著少許軍人的氣派。他渾身具有一種粗獷的氣息:他的前額似乎是一方石頭;稀稀拉拉的灰白頭髮無力地耷拉下來,好象他那飽經風霜的頭顱已經缺乏生命力了。一雙毛茸茸的胳膊,從粗布襯衫的領口露出同樣毛茸茸的胸脯,顯示出他超人的膂力。此外,他長著兩條幾乎彎曲的腿,整個身子好象被安放在不可動搖的基石之上。

  「公正待遇!」他重複道,「我們這些人是永遠得不到的!我們沒有強制執行的執達吏為我們討債。可是我們還得填飽肚子呀,」他一面拍拍肚皮一面說,「我們可是等不及了。那些在辦公室裡烤火度日的人,他們說的話不象蔬菜能充饑,所以我就回到公共土地上來領薪餉了。」他一面說,一面用鍬敲敲土地。

  「我的老哥,事情不能就這麼過去!」熱奈斯塔說。「你救了我的命,我若不助你一臂之力,那就是忘恩負義了!我走過別列津納河上的橋,我沒忘記。我認識一些精明強幹的人,他們對此事也還記憶猶新。他們會幫助我使你得到國家應給你的報酬。」

  「他們會叫您波拿巴分子的!長官,您不要介入這件事了。再說,我在後方溜了號,我象一發沒有衝力的炮彈在這裡打了個坑。只是,騎著駱駝在沙漠裡旅行之後,又在莫斯科大火邊飲過葡萄酒,我沒料到還會死在我父親栽種的樹下。」他一邊說一邊幹起活來。

  「可憐的老人,」熱奈斯塔說。「我若處在他的地位,大概也會照他那樣辦的。我們的父親已經不在了。」他對貝納西說:「先生,這個人逆來順受,我感到很傷心。他不知道我多麼同情他,他會以為我是那種對士兵的困苦漠不關心的暴發戶。」

  他驀然回轉身,抓住造橋兵的手,對著他的耳朵大聲說:「憑著我所戴的十字勳章,過去意味著榮譽的十字勳章,我發誓盡人力所能做到的一切,為你爭取一筆養老金,即使不得不忍受大臣的十次拒絕,不得不懇求國王,王儲以及整個王室!」

  聽到這些話,老龔德蘭為之一怔。他瞅了瞅熱奈斯塔並對他說:「那麼,您以前也是當兵的?」

  騎兵少校點點頭。看見他點頭,造橋兵揩了揩手,拉住熱奈斯塔的手,感情激動地握著,並對他說:「將軍,當我在那邊跳下水去的時候,我已經把生命獻給了軍隊。那麼,現在我還活著,這條命就是賺來的。噢,您想知道我心底的秘密嗎?自從那一位①被免職以後,我對什麼都不感興趣了。最後他們派我到這兒來,」他快樂地指指腳下的土地補充說,「領取兩萬法郎,我於是就零零碎碎地領取,如同那一位說的那樣!」

  ①指拿破崙。

  「那麼,夥計,」熱奈斯塔深為這種崇高的寬恕精神所感動,「你在這兒至少會得到你唯一不能阻止我給你的東西。」

  騎兵少校拍拍胸脯,看了造橋兵一會兒,然後跨上馬,繼續與貝納西並轡而行。

  「如此殘酷的行政醞釀著窮人反對富人的戰爭。」醫生說,「一時在位的人從來不曾認真想過,對一個普通百姓犯下的不公必然會產生什麼樣的後果。不錯,不得不終日為麵包而勞動的窮人是不能進行長期鬥爭的,但他會說話,會在所有受苦人的心裡引起共鳴。一件不公道的事會波及所有感到遭受不公平待遇的人。這個酵母會發酵。這種事本身算不了什麼,但它的後果是產生更大的不幸。這些不公正的事件會使百姓對上層社會懷著深刻的仇恨。資產者成了窮人的敵人,而且永遠是窮人的敵人。窮人使資產者失去法律保護,欺騙並盜竊他們。對窮人來說,盜竊不再是不法行為,也不再是犯罪,盜竊是報復。如果一位行政長官在本該承認小民的正當權利時,反而虐待他們,騙取他們的既得權利,我們怎能要求三餐無著的不幸者忍受他們的痛苦,尊重財產的所有權呢?……當我想到一個在辦公室裡給文件撣灰塵的當差已經領到那筆允諾給龔德蘭的上千法郎退休金,我就不寒而慄。另外,有些人從來不曾思量過人民所受的過分的痛苦,卻指責人民的報復過分!殊不知,當政府造成的個人不幸多於幸福時,只要出現一次偶然事件,就會把政府推翻。推翻政府,人民就會以自己的方式進行清算。政治家應當始終以正義為標準來對待窮人,因為正義就是為他們發明的。」

  走到市鎮界內,貝納西看見路上有兩個行人,便對已經沉思了好一會兒的騎兵少校說:「您已經看到一個老兵所忍受的痛苦,現在您將看到一個老農所忍受的痛苦。你看這個人,他一輩子為他人墾地,耕耘,播種,收割。」

  這時,熱奈斯塔看見一個老太婆陪著一位可憐的老頭在路上走。老頭兒看上去患有坐骨神經痛,腳下一雙破木鞋,走路十分吃力。他肩上背著個褡褳。褡褳的口袋裡晃蕩著幾件農具,發出輕微的響聲。農具的木柄由於長期使用已被汗水浸黑。褡褳的後袋裡裝著麵包,幾隻生洋蔥和一些胡桃。他的兩條腿看來已經變形。幹活幹駝了背,走起路來不得不彎著腰,因此他拄著一根長棍以保持平衡。用白線重新縫過,經風吹日曬而發紅的破呢帽下飄著雪白的頭髮。他那粗布衣服上綴滿了各種不同顏色的補釘。這可以說是一堆人的廢墟,那些使一切廢墟顯得十分動人的特徵,他一樣都不缺。他的老伴腰板比他稍微直一些,但也穿著破衣爛衫,戴一頂粗布帽,背一個兩耳穿皮繩的扁圓形水罐。他們聽到馬蹄聲便抬起頭,認出貝納西就止住腳步。這兩個老人看上去真叫人可憐:一個由於長年勞動而行動不便,另一個——他的忠實伴侶——也老得不象樣子了;兩人的臉上都佈滿了皺紋,皮膚因風吹日曬變得又黑又硬。他們的生活經歷雖然沒有刻在臉上,他們的神態卻讓人猜到幾分。他們倆不停地勞動,不停地一道受苦,一起受的苦很多,一起享受的甜卻很少。他們似乎已經習慣了自己不幸的命運,如同囚犯習慣了自己的牢房一樣。他們身上的一切都給人一種純樸感。他們的面容不乏樂天率真的表情。仔細審視他們的面孔,那單調的生活,窮苦人的厄運,幾乎要令人羡慕了。他們身上確有痛苦的痕跡,但沒有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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