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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那麼,先生,我應按冬天的價格提供大麥囉,可是我,我卻認為我並不欠他麥子。」

  「聽著,塔布羅,你要麼把大麥很快交出去,要麼就別再指望有人尊重你。即使你贏了這樣的官司,你也會被大家看做是不講信義、不遵守諾言,不要面孔的人……」

  「您說吧,不要有顧忌,就說我是個騙子,無賴,盜賊。在買賣上,說這種話沒有人見怪,區長先生。在買賣上,您明白嗎,人人都為自己。」

  「那麼,你為什麼自願處於這種境地,讓人家用這種話來說你呢?」

  「可是,先生,如果法律對我有利……」

  「法律決不會對你有利的。」

  「您這話可靠嗎,先生?在這件事上,可靠嗎?可靠嗎?因為,您明白嗎,事關重大。」

  「當然可靠。如果不是正在吃飯,我可以把法典拿給你看。如果打官司,你一定輸。那你就永遠不要再到我家裡來,我不願意接待我所看不起的人。聽見嗎?你打官司必輸。」

  「啊!不會的,先生,我不會輸的。」塔布羅說,「您明白嗎,區長先生,實際上是聖洛朗的那個人欠我大麥,是我向他買了大麥,是他不肯交貨。我希望在去執達吏那裡交訴訟費之前,能有把握勝訴。」

  熱奈斯塔和醫生面面相覷。此人為了知道這件公案的真相所想出來的巧計使他們感到驚異,不過他們沒有露出驚訝的表情。

  「那麼,塔布羅,是那個人不講信義囉,那就不該同這樣的人做生意。」

  「啊!先生,這種人做生意很內行。」

  「再見吧,塔布羅。」

  「再見,區長大人,軍官大人。」

  「怎麼樣,」高利貸者走後,貝納西說,「您不認為這樣的人在巴黎會很快變成百萬富翁嗎?」

  用畢晚餐,醫生和他的寄宿者回到客廳裡。在睡覺之前,他們談論戰爭和政治,消磨晚上剩下的時間。熱奈斯塔在交談中對英國人表現了極為強烈的反感。

  「先生,」醫生說,「我可以知道我的貴客的尊姓大名嗎?」

  「鄙人叫皮埃爾·布呂托,」熱奈斯塔回答說,「格勒諾布爾的騎兵上尉。」

  「好的,先生。您願意遵守格拉維埃先生的作息時間嗎?每天一早吃完早飯之後,他很樂意陪我在附近奔走。我忙乎的事兒極其平常,您不一定感興趣。您畢竟不是地主,也不是區長,而且在本區您不會看到什麼在其他地方看不到的東西,所有的茅屋都是一個模樣,但,您會呼吸到新鮮空氣,並使您的散步有個目的。」

  「沒有什麼比這樣的建議更使我高興的了,我怕成為您的累贅,所以沒敢向您提這樣的建議。」

  主人把熱奈斯塔少校——儘管他用了個事先考慮好的假名,我們還是給他保留這個名字——領到樓上位於客廳上面的一間房間裡。

  「很好,」貝納西說,「雅柯特給您生了火。您如果缺少什麼,床頭邊有根拉鈴的繩子。」

  「我想我不會缺少什麼的。」熱奈斯塔大聲說,「瞧,連鞋拔子也有。非得老丘八才懂得這東西的用處!打仗的時候,先生,為了找到一隻鞋拔,有時簡直要燒掉一幢房子。在幾次行軍之後,特別是打了一仗之後,有時穿著濕皮靴的腳腫了起來,怎麼脫也脫不下來。因此,我不止一次穿著皮靴睡覺。當個單身漢,這種倒黴的事還能忍受。」

  為了使最後這句話具有一種微妙的含義,騎兵少校擠了擠眼睛,然後不無驚異地打量起這個一切都很整潔、舒適、甚至有些富麗的房間來。

  「好闊氣啊!」他說,「您一定住得非常舒服。」

  「您來看看吧,」醫生說,「我住在您的隔壁,中間只隔著樓梯。」

  熱奈斯塔走進醫生的房間,頗為驚訝地發現這裡一切都很簡陋,牆上唯一的裝飾是糊著印有棕色薔薇圖案的淡黃色的舊花紙,有的地方已經褪色。漆得很馬虎的鐵床象醫院裡的病床,從箭簇形的木頂蓋上垂下兩片灰粗布的床幔,床腳下鋪著一條經緯畢露的狹長的破氈毯。床頭放著一個四腳床頭櫃,櫃門開合起來會嘎嘎作響。加上三張木椅,兩張填草的扶手椅,一張胡桃木的五斗櫥,便是這房裡的全部家具了。

  五斗櫥上放著一隻洗臉盆,一個式樣十分古老的水罐。水罐由於蓋子鑲了鉛邊,很象一隻花瓶。壁爐裡沒有生火,刮鬍子所需要的一切用品都在漆過的石爐臺上隨便放著。壁爐台上面,用一根小繩子掛著一面舊鏡子。地面上的方瓷磚掃得乾乾淨淨,好幾處地方已經磨損、破裂,陷了下去。兩扇窗戶上掛著鑲綠穗子的灰色粗布窗簾。這簡樸的臥室被雅柯特收拾得清清爽爽,給人一種主人規行矩步的印象。房裡一切的一切,甚至連那張上面放著幾張紙、一隻墨水瓶和幾枝鵝毛筆的圓桌,都使人覺得,屋主人過的是一種充滿感情、對身外之物看得很淡薄、幾乎是修道士的生活。騎兵少校從一扇敞著的房門看到一間書房,醫生大概很少呆在裡面。這間書房的情況同臥室幾乎一樣。房間裡滿是灰塵的書架上零零星星躺著幾本蓋滿灰塵的書,還有一些架子上擱著貼了標簽的瓶子。一望而知,房裡藥品占的地方比醫藥著作要多。

  「您一定會問我為什麼您的房間同我的房間這樣不同,」貝納西又開口道,「請聽我說吧。有些人留客住宿,給客人使用那種能改變臉型的鏡子,以致客人照了鏡子會覺得自己變得比本來小了或大了,或生病了,或中風了。我一向為這種人感到害臊。難道我們不該盡可能使自己的朋友感到他們的下榻之處非常愜意嗎?我覺得,好客既是一種美德,一種幸福,也是一種奢侈的享受。但是,不管您從什麼角度去看待好客,儘管不排除它成為一種投機的可能,難道不該為客人、為朋友顯示生活的全部美好和溫暖嗎?所以在您的房間裡有漂亮的家具,厚實的地毯,還有窗簾床罩,時鐘,燭臺和夜明燈。您有上等蠟燭,您有雅柯特的照料,她肯定已經給您過來了新拖鞋,牛奶,以及她的長柄暖床爐。我相信您從未坐過比那張軟沙發椅更舒服的椅子了,不知道已故的本堂神甫是從哪裡覓到手的。不論什麼東西,想找優質、美觀、實用的樣品,確實得求助於教會。總之,我希望您房間裡的一切都討您喜歡。您房裡有鋒利的刮胡刀,上等的香皂,以及能使生活起居極其適意的各種小東西。但是,親愛的布呂托先生,我對待客之道的看法即使還未說明為什麼我們兩間住房之間存在著差別,那麼等您明天看到我家來來往往的人,大概就會完全明白,為什麼我的臥室裡沒有擺設,我的書房又髒又亂了。首先,我的生活不是一種蟄居生活,我總是在外面奔走。我要是在家裡不出去,隨時都有農民來找我談話,我的身體,我的心,我的房間,全都屬￿他們。我能計較禮節,計較這些善良人可能無意中給我造成的不可避免的損失嗎?豪華只適合於富人的公館,王侯的宮殿,貴婦的小客廳和朋友的客房。反正,除了睡覺之外,我很少呆在這裡,富麗堂皇的裝飾對我有何必要?再說,您不知道我對人世間的一切,看得又是多麼淡泊。」

  他們親切地握了握手,友好地互道了晚安,便各自睡覺去了。騎兵少校對這個在他心裡變得一刻比一刻偉大的人物,反復做了思考,然後才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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